拆开层层包裹的纱布,伤口已渗出血来。
喜安不忍地撇过脸去。
太医倒是冷静,一边将脏了的纱布换下,一边说:“拆线得再等几日了。”
陆昇额上生了一头冷汗,唇色苍白:“多谢太医。”
太医起身告辞:“太子殿下之命,下官不敢不尽心。只是得提醒少卿几句,断臂之痛非同寻常,必须好生休养,不宜下地,避免劳累,切记。”
“知道了。”
陆昇这么说着,却在太医迈出府门的后一刻,将桌上的折子拿过来批阅。
太子监国,身为他的亲信,陆昇也得分担不少。这几日夜夜劳累,实在令人头疼。
好在右臂被砍断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潦草写字了。
满朝文武中,即使是总会批评太子与他“字迹不端”的老太傅,在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臂时,也只能憋屈地捋胡须。
发现这一点后,太子喜不自胜。
尤其在见太傅时,必定要拖上他一起。只要他在场,老太傅的七分毒舌只能变成三分。
思及此,陆昇落笔愈发随心所欲。
写完一看,嗯……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手好字。
就是不知道接收到折子的官员是否有一副好眼力,能辨得出这是何字了。因为眼下,好像连他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犹豫片刻,陆昇毫不愧疚地将折子扔到一边去,继续翻开下一本。
门口有人影张望。
喜安出去,片刻后回来:“大公子,陆府那边……发现了一些东西和……人。”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似有无限隐情。
陆昇将折子推开:“带上来。”
陆庸死后,陆府被抄,里面的下人四处逃窜,几乎跑了个干净。
陆庸的名声传遍大昭,昔日与之有联系的人恨不得从未认识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没想到过去数日,还有人敢回来。
巧的是,这人陆昇也认识。
“吕先生,吕神儒。”
下面像乞丐一样的老者抬起头来,头发两侧不知沾着泥土还是别的什么。或许身上还有难闻的气味,因为离他最近的喜安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
老者撩开头发,满面如黑炭,露出一口白牙,嘿嘿笑着跪下去:“官老爷抬举了,咱只是个神棍。以前在家乡,街坊都叫咱吕瘸子,您叫咱吕瘸子就行。”
陆昇笑了笑。
吕瘸子笑成了一朵花:“官老爷要是喜欢,叫咱贱民,草民也爱听的。”
陆昇看了喜安一眼,后者立刻带人退出去。
“吕先生,请坐。”
屋内只剩三人:陆昇,吕瘸子,以及吕瘸子牵着的一人。
据吕瘸子说,这是他的娘子。
因为自己爱赌,花光了银子,便想回来找找,看陆府是否还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吕瘸子千恩万谢在椅子上坐下,指着娘子说:“您瞧,这么大的肚子,眼看快生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陆昇上下打量吕夫人一眼。
这位吕夫人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进来这么久不仅未看清长相,连声音都未听清。唯一明显的是她的肚子,鼓得皮球一般大。
确如吕瘸子所说,眼看着快生了。
陆昇沉思片刻,缓缓说:“我无意冒犯尊夫人。只是我先前听陆府的婢女们说,这位分明是陆青檐的侧室,眼下怎么又成了你的夫人?”
吕瘸子眼珠子转着,在想借口。
陆昇静静等着。
只是“吕夫人”等不下去了,她猛地往门口跑去。拉开门看到一众护卫,惊叫一声,吓得摔倒在地上,回头害怕地看着陆昇。
门外的喜安也吓了一跳,连忙把门从外关上。
这位夫人,竟是一个男人。
陆昇还算镇定:“吕先生,这该怎么解释?”
吕瘸子一张脸如黑炭,终于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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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瘸子还记得,把人接到府里时,是在一个早上。
本来有很多种办法掩人耳目,可那段时日陆府里乱成一团。他只急着把人弄进去,也无心遮掩了。
落在下人眼里,便是他这个老不死的出了一趟远门,给陆青檐大了肚子的外室弄回来了。
毕竟,先前那位姜夫人刚被关进柴房。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即使吕瘸子不懂,也知道这时的陆青檐是焦头烂额的。
陆昇没死,太子回宫,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陆青檐卧病在床,整日都有官员来找他。
正是多事之秋,吕瘸子不敢扰他。在他身边陪了多日,愣是连提都不敢提。
只是最后,陆青檐自己问起来了:“谁在哭?”
官员们吵得不可开交,陆青檐竟一句都没听进去,反而听到了隔壁细小的哭声。
吕瘸子压低声音:“你忘了,你之前吩咐让人带回来的,我刚接了她进府。就是怀着肚子的那位,等着你去见呐!”
陆青檐若有所思,似乎想起来了。
吕瘸子叹气:“不过眼下这等形势,一群大官等你下令,还是以大事要紧……”
陆青檐忽然站起来:“去看看。”
怀着肚子的这位,从小山村一路被护送至京城来,路上舟车劳顿频频呕吐,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待其完全适应了再往北走。
故而才这么晚到陆府。
郑管家特意安排了上好的厢房,铺满了最柔软的织衣,连锐利的桌边都包上了羊皮和棉花。
陆青檐掀开纱帐时,吕瘸子跟着瞧了一眼:一个侧躺在锦被中哭泣的人,身着罗裙,小腹隆起。
吕瘸子也未见过她,只知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包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见。
只是这肚子……
吕瘸子嘀咕:“这得足月了吧。”
这时,锦被中的女人翻过身来,满脸泪痕,惊恐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吕瘸子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这脸和这声音……
这竟是个男人!不对,分明是怀着胎儿的!女人?
吕瘸子和那拥紧被子的活物一起,惊恐地问陆青檐:“他究竟是男是女?”
陆青檐面无表情,却肯定地说:“男人。”
一个怀孕的男人。
这真是悖逆伦常的天下奇闻!
吕瘸子不信:“这世上哪有怀孕的男人!”
陆青檐说:“眼前正是,你见到了。”
吕瘸子多年在市井摸爬滚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心神镇定后,他仔细观察那男人的体态,连连摇头:“他不是怀孕,而是腹中有瘤啊。”
陆青檐蹙眉,看向床上的人影,他似乎看得很费力。
“去寻大夫来。”陆青檐闭了闭眼,竟打算亲自去寻:“不,要请太医。”
吕瘸子愁得直挠头。
他猜透了陆青檐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毕竟是朝堂的三品大员,且这小子极其骄傲,从来都是他指责别人的份。
但最终,吕瘸子还是叫住他。
“青檐……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算也该算出来,找到这人是几个月的肚子,上京又花了几个月?这么多年还没生,他肚子里的就不是胎儿!”
吕瘸子深吸一口气:“就算是老天爷,也只能让女人生孩子,男人是生不了的。”
这是路边小儿都知道的道理。
一个连皇帝的心思都能算得精准的人,到了这等事上竟犯了糊涂呢!
这大了肚子的男人脸上扑过脂粉,有涂黑的眉毛,酡红的脸颊,殷红的嘴唇。
山村的汉子,身无余银,连病都看不起。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被邻里指指点点,久而久之,此人似乎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女人。
吕瘸子欲言又止:“再这样下去,我怕你变得和此人一样。”
“我知道。”
吕瘸子现在还记得陆青檐的神情。
他沉默良久,无力地闭上双眼,似乎对荒唐的自己感到认命:“可我想不到办法了。”
又是为了那祸水。
吕瘸子不识字,也没读过书。
可他听过说书人口中的读书人,固执己见,不怕死地和官作对。
连砍头都不动摇从书上学到的信念,那陆青檐又是怎么挣扎着推翻自己所学的一切,开始荒诞地相信,山里真有能怀孕的男人?
吕瘸子想到府里出现的道士,和尚,还有乱七八糟的方士。
他劝道:“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仙丹,切莫吃那群人炼制出来的符水、药丸……都是害人的东西!当初咱俩在桥洞底下遇见的时候,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是个神棍,自小一直是顶尖的聪明人,长大可别办糊涂事。”
陆青檐沉默无话。
出门时,他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吩咐道:“给他银子,送他回家。”
然而后来,吕瘸子从陆青檐那儿讨了个玉佩,兑了大把银子。一头钻进赌坊,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等挥霍完出来,京城已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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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
吕瘸子拱手,赔笑说:“官老爷明鉴,奸臣陆庸做的孽,跟咱们没用的平头百姓无关是不是?不如放了我们。等咱回去,一天三趟给您上香祝祷。”
陆昇并未对他说的故事有什么表示。
而是说:“吕先生是当世神儒,帮陆庸笼络人心,怎么会是无用之人?”
吕瘸子连声叫着冤枉:
“这都是被陆庸那贼子逼的!要不是他强掳咱上京来,咱现在还在桥底下摆摊算命,日子虽说紧巴巴,可逍遥自在得很呐!”
陆昇点头:“既然这样,吕先生请离开吧。”
吕瘸子却不动,嘿嘿直笑:“官老爷慈悲,让他和我一起走吧。”
“吕夫人”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陆昇想了想:“你和陆庸关系很好吗?”
吕瘸子面上的假笑垮下去。
“咱答应过人家……花了他的银子,总得送他回家不是?要不良心过不去。”
说完,吕瘸子扇自己一下。
呸!良心这玩意,谁都知道他没有。
陆昇笑了笑:“你们一起走吧,我让喜安送你们回去,不用担心银子。”
说完,他去翻案上折子,准备继续看。
吕瘸子心想,这芝麻汤圆也不是纯黑的馅儿。
鬼使神差地,他多嘴问了一句:“陆青檐死了,他的尸身……”
陆昇淡笑着瞥他一眼。
吕瘸子又扇自己一下,他定是酒喝多了!
陆庸险些害了陆昇的命,人家侥幸活下来,却断了一条胳膊,一定恨毒了他!不鞭尸已是宽容了!
何况人都死了,管他有没有葬身之处,他又没想着祭拜,问那么多做什么呢?
人离开后,屋内只剩陆昇一个人。只是折子打开,他却看不进去。
发觉这一点后,陆昇果断地把折子扔向一边。明天问起来,就说自己胳膊疼,太子一定会痛惜地吃不下饭。
虽然这招只有半天的效果,不过也足够了。
陆昇用左手探入怀中,将锦囊取出来。单手撑开锦囊,费了他一番功夫,可他最后成功了——
里面放着一缕头发。
喜安推门进来,边挑油灯边偷看他。
陆昇大大方方地摊开:“想什么呢?这是我自己的头发。”
喜安失望地叹气。
陆昇兴致勃勃地讲开了:“你是不知道武场有多乱。我正拉弓,忽然一个不认识的人朝我射了一箭,蹭地一下,从我耳根擦过去。我当时怕得很,还以为耳朵流血了,结果只是断了一缕头发。”
喜安整理好书案,没好气地搭话:“什么时候的事,谁敢射大公子,让太子殿下治他的罪。”
“很久以前的事了。”
陆昇笑说:“那人都不知道去哪了。不过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惊险不已,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大公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听说人总怀念以前,是要变老了。喜安有点担心,他都成亲几年了,而大公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