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那四个人依旧半死了。
幽深黑暗的小巷子里,四个人倒在地上,鲜血长流,还有几颗不知谁嘴里吐出的牙,落在地上。
陆洲背着虞影,一步步慢慢往宗门方向走去,他纯白的衣角终究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滴溅开的血迹。
夜深了,即便是欢庆佳节也有尽头,华灯熄灭,街道寂然,天地之间唯余两人。
虞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缓说:“你不应该对他们动手的。”
陆洲沉默半晌,再开口,说得却是:“还疼吗?”
“哈。”虞影忽然笑了,“不疼。”
他这是在梦里呢,怎么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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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之外,柳青岩、雷音长老、医阁阁主,甚至连不常参与宗门事务的浮空境霜华长老,难得地齐聚一堂,并且都面色肃然。
雷音长老最先发问:“秘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道强烈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柳青岩摇头,“尚不清楚,我叫诸位过来,便是要商量个章程出来。”
“还等什么?宗门的新生代弟子全都在里面。”雷音沉不住气,“自然是赶紧开秘境去救!”
“当然要救,可只怕有些晚了。”霜华长老忽然道。
雷音向来不喜霜华,直接呛声:“还什么都没做呢便在此说丧气话。林影秘境里的魔物顶天不过金丹修为,我们几个难道还对付不了吗?”
霜华长老人如其号,一头霜雪般的白发,又身着白衣,双眼被一块白布遮住,看上去就像是块大冰块。
他的声音里也冒着寒气,对雷音道:“不知就里、刚愎自用,贸然进去,倒不知师弟你是打算救人还是害人。”
雷音咬牙,“你能看见我又看不见,你知道就说,少废话。”
霜华叹了口白气,“诸位应当知晓,五百年前的那件事之后,林影秘境便不再是从前的林影秘境了。”
提起这个,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五百年前,他们在场的几个老东西都还只是宗门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他们对那段日子仍旧记忆犹新,多年来更是讳莫如深。
“虽说不同了,但五百年来,秘境也不曾出过问题。”柳青岩道。
“的确。”霜华点头,“想必是这一次,出现了至关重要的变数。”
变数……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某件事,惊异地瞪大了眼。
医阁阁主阮洺试探着说:“莫非是西州那位?”
霜华没有否认,“要说变数,只有这一件了。”
“可……”阮洺声音颤抖,“他陨落了啊,难道还能做什么不成?”
“正是因为他弃世,所以才惹得魔域蠢蠢欲动。”霜华道,“他在世五百年,魔域蛰伏西州,与其余三地安然无恙。魔域之人实力为尊,此前能够安生,全靠他压着,如今他不在了,自然会出现问题。”
柳青岩和阮洺深以为然。
雷音听了这话却蹙眉,冷哼道:“你这话说的,像是修仙界相安无事全靠他似的。”
“可以这么说。”霜华直截了当。
“他分明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好了师弟!”柳青岩忍不住喝止,“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商量救人之事要紧。”
雷音狠狠咬牙,但还算分得清轻重缓急,没再多言。
阮洺已经从霜华的话中推断出了一个猜想,她凝眉,“难道是魔域之人潜入宗门作乱?”
霜华点头,“不错,我能看到秘境之内出现了巨大的魔物,弟子们似乎是陷入了那魔物开启的幻境之中。幻境千变万化,稍有不慎,身在其中之人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再也醒不过来,我们绝不可贸然进入施救,否则救不了人不说,还会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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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惊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陈旧气息的被子。
窗外犬吠鸡鸣,夹杂着妇人泼辣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醉死在外面算了?”
回应她的是一道不耐烦的男声:“闭嘴!我懒得跟你说,困死了。”
妇人还在骂:“你知不知道你总是不回家我每天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怎么骂的?他们说我连自己家男人都管不住,说我本就配不上你,还说你在外面养了小的,你是不是真养了小的?”
陆惊澜起身,推开门出去,唤了她一声:“娘。”
妇人见到他出来,直接调转了枪头,“醒了?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懒成猪了,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陆惊澜不作声,静静去挑起水桶,“我去打水。”
村里只有一口水井,打水要走上一段路。
经过村口,遇见一群坐在太阳底下聊天的村民,陆惊澜听到他们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
他们能说的话无外乎是他爹经常在外面喝酒彻夜不归,说他娘因为男人总不回家,已经变成了疯婆子。
还有说自己,明明测试出来拥有灵根,却被他爹当众说修仙有何用,不如留在家里种地,不许他入仙宗。
陆惊澜从不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仿佛万事都与自己无关。
他这样的性子也被村里人嚼过舌根,说他冷心冷肺,对爹娘都无甚感情,若是真的去了仙宗,肯定再也不会回家。
打完水回到家里,他爹娘又在吵架。
院内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争吵的声音更是刺耳。
陆惊澜不愿意被卷入争吵中,便放下水桶,立在墙根边,打算等两人吵完了再进去。
“陆泰然,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了!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仙宗出来的,看不上我这个乡野村妇,所以见天晚上不回家。你只是需要屋里有个人给你做饭、打理家事、照顾孩子,对不对!”
“你别无理取闹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我虽然出去喝酒,但从不曾短了你们的吃穿,每个月二两银子全给你了,你去问问村里哪家能有这么好的条件?”
妇人带上了哽咽,道:“成婚十七年,我就守了十七年活寡……当初我真不该瞎了眼,看你是仙宗出来的,甚至不介意你带着个还没断奶的拖油瓶,执意嫁给你。”
尤其是近年来,妇人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苍老,丈夫却和当初成婚时一样,仍然年轻。嫉妒、怨恨、焦虑,再加上村里的闲话,如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两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陆惊澜仰头靠在墙上,面无表情,这些事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
日子若无其事地过去。
期间村长来陆家劝了很多次,让他们把陆惊澜送去仙宗修行。
因为一入仙宗,就和凡尘俗世无关了,所以仙宗会拿出丰厚的补偿给弟子从前的家人,村子里也会跟着沾光。
那些补偿对仙宗来说不值一提,但足够普通百姓家的夫妇俩衣食无忧过下半辈子了。
可陆泰然全然不为所动,坚定地回绝了村长。
陆惊澜不明白为什么陆泰然不肯让自己去仙宗,他尝试着问过对方。
听他问完之后,陆泰然的脸上飞快地划过复杂的情绪,陆惊澜没能分辨,但能清楚地感受到其中莫名的恨意。
最后,陆泰然只是说:“修行什么,我也是修士,还不是沦落到这等穷乡僻壤,一无所成,没有天分,还不如留在家里种地。”
陆惊澜觉得陆泰然没有说实话,不过他也不关心了。
他想去仙宗,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同意,腿长在自己身上。
就在陆惊澜悄悄收拾了行囊,准备趁夜色偷偷离去的那晚,陆泰然身负重伤回来了。
陈氏吓坏了,忙唤来陆惊澜帮忙把人抬上床,然后去请郎中。
陆惊澜步履匆匆走出院子,却遇上了三个佩剑的男人,衣服上还带着血迹,大咧咧闯进了小院。
陆惊澜挡在他们前面,“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一个男人按住陆惊澜的肩膀,轻而易举把他推开,“别挡路小子,我们不想伤及无辜,只是找那姓陆的家伙有事要问。”
说完,他们就走进了主屋,里面传来陈氏惊惶的尖叫。
很快,陈氏哆嗦着但安然无恙地跑了出来。
陆惊澜想进去,陈氏却抓住了他的手臂,“傻小子你进去也无用!那几人都是修士!他们要杀你,和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那爹怎么办?”
陈氏咬牙,“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顿了顿,可能还是于心不忍,陈氏说:“我们去请村里人来吧……没别的办法了。”
村里人早就听到了动静,围在了陆家院外。
可村长一听说来找麻烦的是三个修士,立即吓得面如菜色,打发所有人赶紧回家,关门锁户,不要管了。
村里人走了,只剩下陆惊澜和陈氏两人孤立无援。
陈氏嘴里念叨着“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不关我的事……”,躲到了西屋里去,看样子不会再管了。
陆惊澜犹豫片刻,还是抬步,想要去主屋看看。
然而他刚刚推开门,那三个修士就要走了。
走的时候,他们满脸晦气,说:“白跑一趟,放他自生自灭吧。”
陆惊澜进去的时候,陆泰然还活着。
郎中漏夜前来,结果陆泰然还是没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丧事办了许多日。
人下葬后,陈氏把陆惊澜叫到跟前儿,说:“为了给你爹办丧事,家里的银钱花得差不多了,娘没有赚钱的本事……你还是想去仙宗的,对不对?”
陆惊澜点头。
陈氏眼底蓄着泪,为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去了仙宗,就别记挂我和你爹了。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与你爹成婚之前,你就已经在他身边了。”
陆惊澜平静地说:“我知道,那天我在外面听见了。”
陈氏愣了片刻,自嘲一笑,“好吧……不过你也不是你爹亲生的,他以前跟我说过……所以你别恨,更别想着给你爹报仇。去了仙宗,就好好修行吧,就当从未认识过我们,不要再记挂,明白了吗?”
陆惊澜想问,那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但看着陈氏伤心的样子,他又放弃了。
不重要。
问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于是陆惊澜身上还穿着孝,就背上行囊前去了县府,搭乘前往仙宗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已经有人提前坐在了里面。
那人身着锦缎长袍,腰间佩玉,浑身散发着贵气,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听闻动静,那人转过头来,朝陆惊澜扬起一个爽朗的笑:
“你便是要一同去神霄宗的同门吧?我叫虞追曜,不知阁下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