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澜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他抬手指向座位,意思是请顾长波落座。
“不知大公子夜来拜访,是有何事?”陆惊澜也坐下,问。
出来围猎,其他人都尽可能挑拣精干的衣袍来穿,唯独顾长波依旧穿一身宽袍大袖,不似北境大多数男子那般不拘小节,他通身锦绣绸缎、香囊玉佩,贵气逼人,竟不像出来围猎,而是到城郊踏青的公子哥。
“却也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顾长波笑着,“想来瞧瞧陆仙君可住得惯,有没有什么缺的物品,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此次围猎的事宜都是舍弟安排的。他年纪轻,又满心是修炼之类的要紧事,这等杂务怕是做不周到,还请陆仙君多担待才是。”
顾长波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顾云涛上眼药的机会。
陆惊澜不大关心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直说:“一切都很周到。”
“那就好,我生怕舍弟哪里错漏了,叫客人不便。”
陆惊澜没接茬,如果顾长波还要继续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他就要送客了。
还好,顾长波停顿片刻,也进入了正题。
“仙君们远道而来,是专为了魔尊遗骸的事。在下对那日接风宴上的事也有所耳闻,实在不好叫仙君们无功而返。”
陆惊澜一根手指敲着椅子扶手,“不知大公子的意思是……?”
顾长波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继续道:“两个多月以前,父王的确秘密开启过王府地下的冰窖,往里边放了一件东西。我斗胆猜测,应当就是魔尊的遗骸。”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舍弟经常不在府中,对许多事都不如我了解。仙君们拜托他实在是找错了人。”
说到这儿,顾长波得意一笑,似乎终于有一样事情是自己比顾云涛更擅长的。
“还是陆仙君看得明白,今日约我来见,不然只怕你们还得苦恼好一段时日了。”
陆惊澜笑意不达眼底,打断了顾长波的自夸,说:“大公子今夜赴约,应当是愿意帮我们找到遗骸了?”
“这是自然。”顾长波说,“我掌管着进入冰窖的手印,可以带你们其中一个人进去瞧一眼。”
陆惊澜瞧着顾长波,没有喜形于色,而是问:“那么大公子在我们身上所求为何呢?”
见他这般敞亮直接,顾长波也高兴起来。
“不怕仙君们笑话。我虽然是家中长子,可天资有缺,处处不如舍弟。”顾长波摇头叹气,“舍弟走到哪里,都有人众星拱月似的捧着。我只能望洋兴叹。唯有多加谦虚,用真心去结交一些朋友,彼此照拂罢了。”
顾长波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惊澜,“这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当与仙君们交个朋友,仙君们能记我一个好,我就荣幸之至了。”
他这话说得算是相当直白了。
意思就是自己不愿看见弟弟占尽好处,也来卖神霄宗掌门嫡系一个好,以后若是兄弟俩发生了什么矛盾,还请念着今日的情。
陆惊澜轻笑一声,说:“大公子与世子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我们不过是外人。”
这便是答应了,以后有什么事,他们不会偏帮顾云涛。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顾长波喜上眉梢,起身告辞。
“陆仙君早些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送走了心思深沉的顾长波,虞影也从屏风后转出来。
“你信他的话?”虞影抱着手臂,问。
“不信。”陆惊澜想也不想地回答,“但我也没有损失不是吗?如果他真能带我们去冰窖看看,我们也心中有底。”
虞影“切”了一声,他对顾长波这种喜欢在暗处阴恻恻搞小动作的人无甚好感,他的身体在不在北玄王府,他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陆惊澜和凌子弘的确无从知晓,他也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
陆惊澜做这些,也是为了帮凌子弘完成使命。
“不过他说到时候只能叫一个人进去查看。”陆惊澜再度开口,“你想去亲眼看看吗?”
虞影一愣,抬眸看向陆惊澜。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营帐内安静下来,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劈啪作响。
“好啊。”虞影答应下来。
听他答应,陆惊澜立即转了话题,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今晚为什么来找我?”
虞影才想起还有这茬。
承认的话太丢人了,虞影别开视线,说:“我没有找你,我只是路过。”
陆惊澜怎么可能相信,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可是你方才都准备伸手掀帘子了。”
好吧,这种时候陆惊澜的眼神怎么这么好。
虞影按了按太阳穴,不得不坦诚,“我确实是专程来找你的。”
陆惊澜压了压自己的嘴角。
“凌师兄今日找我谈过,说我们远在他乡,应当互相照应,而不是自己人先起矛盾。”虞影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机,彼此僵着不说话更是毫无意义。所以想来问问你,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
陆惊澜乖乖听着他的话,等他说完,突然道:“对不起。”
虽然虞影是专程过来说开的,但他也没料想早上还早闹脾气的家伙,现在居然如此从善如流地认了错。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件事陆惊澜有什么错。
陆惊澜又说了下去:“是我年纪太轻,太过幼稚。我们明明在一开始就说好了,这种关系迟早会有结束的一日。可我……却在听见你突然提出要结束的时候,一时无法接受,才选择了逃避。”
陆惊澜看着虞影的眼睛,问他:“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虞影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并不明白。
于是陆惊澜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贴在虞影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陆惊澜的手掌也被带着一起一伏。
虞影的脖子被碰到,有些痒,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躲,任由陆惊澜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看他想要做什么。
“呼吸,一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事。平日一切正常时,人们便不会留意,甚至忘记它的存在,只当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生来如此的事。”陆惊澜说。
忽然,陆惊澜的手缓缓向上,来到虞影的脖颈处。
他稍加使劲往下按去,虞影便感觉到咽喉的重压,有些呼吸不畅。
陆惊澜的声音低沉,说:“只有当呼吸被剥夺的时候,人们才会如梦方醒,意识到这被习以为常的事物有多么重要——自己不可以失去这样东西,否则就会窒息而亡。”
陆惊澜放下手,也垂下视线。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与另一个人有过和你这般亲近的接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了替你收拾行李、为你叠好胡乱脱下的衣衫,习惯了跟在你的身边,一抬眼就能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寻到你。”
再度抬眸,陆惊澜清澈见底的眸子倒映着虞影的身影。
他忽然伸出双手,放在了虞影的脖子上,虚做了一个扼喉的动作。
“你突然要推开我,我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所以我呼吸困难、心思烦乱,无法适应。”
说完,陆惊澜迅速撤回手,眼底竟闪过一丝脆弱。
“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能活命才待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自私到想要把你困住……我会努力适应的,只要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姿势变成了虞影在椅子上坐着,而陆惊澜跪坐在地,两只手臂按在椅子扶手上,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把眼前的人圈.禁,仰着头恳切地盯着他,乞求他的垂怜。
虞影刚才听陆惊澜说话太认真,现在才注意到他居然已经跪在了地上。
虞影忍不住蹙眉,心中各种奇异的感情在翻涌。
“起来。”虞影抓住陆惊澜的领口,想把人拽起来,“像什么样子,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跪下来求,包括我。”
陆惊澜不为所动,固执地看着他,非要求一个正面回答。
跪在地上的明明是陆惊澜,虞影却清楚地明知:不断在丧失原则后退的那个人是自己。
虞影咬了咬牙,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让步。
陆惊澜立即捕捉到了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也不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于是选择听话,慢慢起身。
但他脑袋却耷拉了下去。
虞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心肝儿一颤,心想别是哭了吧。
“哭了?”虞影想到,就问出了口。
陆惊澜摇摇头,重新抬起脑袋。
虞影看清楚了,没哭,只是眼睛有些红。
“真是小孩儿……”
虞影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默然片刻,虞影终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二人本就是被强行绑在一起才有的关系。正如你自己所说,在你尚且短暂的生命中,我莫名其妙成为了你最亲近的人,必定会带给你一种非常需要我的错觉,仿佛离了我就不行。”
虞影抬头,直视着陆惊澜的眼睛。
“但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你还没有见过其他人,没有见过更加广阔的世界。等你经历更多之后,你会遇见更好更适合的人,会希望在仙途中走得更远,也会发现,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陆惊澜却反驳他:“或许世上真的有人离了另一人就活不下去,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的殉情之事了,不是吗?”
虞影在陆惊澜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独属于少年人的赤忱、热烈,与飞蛾扑火般的执拗。
终于有这么一天,虞影站在了陆洲曾经的位置上,面对一个比自己年轻了几百岁的少年的问题,用一种过来人的姿态,笃定又高高在上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殉情之人只是一时被悲伤蒙蔽,若捆了他们的手脚,过上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再放开,他们也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再深刻的伤,都会逐渐变成一道浅色的疤痕。到那时候,即便再迟钝笨拙的人,也会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另一个人的生活。再想去寻死,心底就会有一道声音响起,告诉他没有必要了。”
说这话时,虞影的眼神缓慢放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叫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奇怪的迷惑:
他的这番话到底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他自己?
陆惊澜觉出了不对劲,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考虑分离之类的事?”
虞影微微一笑,“因为所有人终有一天都会分开。”
陆惊澜不喜欢这个回答,但他不知如何辩驳,于是沉默下来。
虞影察觉氛围有些不大对,转了话题,问陆惊澜:“你今日怎么总问一些蠢问题?”
“最后一个蠢问题。”陆惊澜蹲下身来,“你愿意给我一些适应的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