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旦脆弱,意志的防线也会随之松动。
乐天如十二少,却也抵御不了光怪陆离的噩梦。他以为他早已经忘了,然而当潜藏在记忆中的细节再次被织入睡网,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依旧感到胆战心惊。
再次醒来时,十二少先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身下被单透着涔涔的热意,头也闷得像套了个胶袋,他又开始发烧了。黑暗中,十二少伸手在床沿摸索、支身,脱水的臂膀明明比平常绷得更紧,却还是差点撑空。
迷迷糊糊的,十二少蹭到一截顺滑的发。
而发丝的主人也立刻醒了过来,声音中是浅眠的含糊:“你怎么起来了?”
十二少喉咙沙哑,仍如实地答:“我……我想喝水。”
“那你先躺一会,我去倒杯水。”莫妮卡这才开了灯,出了卧室门。
莫妮卡没走,不仅没走,还一直守着他。十二少眼巴巴盯着莫妮卡离去的背影,直到她端着水回来,才确定这是真的。温开水里加了少量的盐和糖,味道有些古怪,但十二少却喝得干干净净。
可前一口刚饮进去,十二少的皮肤就如同渗了水,病汗直往外跑。里通外透,这应该是快好了,十二少虽有不舍,却还是劝道:“我真的没事了,你不如先回去,免得传染你啊。”
“安啦,我在你这里呆了这么久了,要中招早就中了,”接过空杯,莫妮卡很快注意到十二少额边沁出的细微汗珠:“这么快就发汗?不太对劲吧?”
事实上十二少感到发热已经有好一会了,他想解释,却见莫妮卡倾身下来,眼对上眼,莫妮卡看得专注仔细,他却觉得那张面庞在发光,那光比夜灯更亮、更柔和,更让他语无伦次。
要是再张开嘴,就只能阿巴阿巴了。
不等十二少反应,一只手就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贴住额头,一秒、两秒:“果然,又烧起来了,你这里有没有温度计?”
迟钝的天灵盖上,被莫妮卡抚摸的位置如同开了扇窗,舒爽得十二少差点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没,没有。”
“要不要再吃一颗退烧药?”
莫妮卡正要将手抽回,手背却被十二少拢住:“白天吃过一次了,还没到时间吃第二颗,而且老吃药也不行的,等汗发出来,应该就快好啦。”
继续享受着莫妮卡的摸头,十二少飘飘然地想起塞翁失马的故事,虽然得流感好痛苦好丢脸,但有莫妮卡陪在身边,怎么不算是另一种福气呢?
这样一高兴,加上大脑迟钝,表情管理自然就差了些,莫妮卡只看到十二少露出个恍惚又惬意的笑容,眼睛嘴巴都眯成了三条线。
“喂,你病迷糊了?发烧还笑得这么开心?”莫妮卡拍拍脸。
实话从十二少的嘴里脱口而出:“你的手凉冰冰的……摸得我好舒服啊……”说完,还将脸颊贴上去又蹭了蹭。
“……”和发烧的十二少比起来,莫妮卡的正常体温的确偏凉,但被这样蹭着,莫妮卡只觉得手已经快和十二少共温,很快就要蔓延到其他地方……
不能对病人犯罪啊!甩开头脑中邪恶的想法,莫妮卡抽回手:“可是这样摸你我很不舒服,你现在浑身汗淋淋的,一点都不油光水滑!要快点好起来知不知道?”
离了手还挨了骂,十二少笑容消失,立刻委委屈屈,盯着莫妮卡满是不服气,自顾自的低语:“哼,难道他们就油光水滑了?”
发热的脑袋比平常转得更快,也更异想天开。在十二少看来,莫妮卡嫌他不滑,自然是摸过滑的,那到底是谁呢?王九和四仔一看就麻麻赖赖硌硌巴巴,淘汰淘汰,那肯定是信一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莫妮卡这头还在不明所以,十二少就已经把自己气了个够呛。
“有什么了不起。”十二少拉起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捂住,背过了身。
“喂喂喂,”看着床上鼓起来的小山包,莫妮卡只觉得好笑,不禁戳戳:“梁俊义,发汗,也不用搞到自己快憋死吧?”
“小山包”被戳弄后一阵蛄蛹,显然是在无声抗议。
“不理我了?”莫妮卡继续戳戳。
“小山包”也继续蛄蛹几下。
“真的不理我了?”
蛄蛹蛄蛹。
“OK,”莫妮卡离床远了一步,透入被单的声音也变得更渺远些:“本来我还在想,如果你发烧不舒服,又真的睡不着的话,我就——”
十二少一把拉下被子,一脸得逞:“什么什么?”
闹腾是闹腾,但未免也太好哄了。只捂了这么一会,十二少也比刚才出汗得更多,莫妮卡扶着他躺好:“煮糖水鸡蛋给你吃咯,补充蛋白质。”
“啊?这样不太好吧?”十二少乖乖躺好,却为难地对起手指:“这样岂不是把鸡的全家都祸害个遍了吗?”
这个十二少!分明还在内涵上次“靓鸡”的事!
“喂梁俊义你几个意思呀?是不是看不起我的厨艺?”莫妮卡炸毛。
谁知十二少只懒懒地掀起眼皮,白了莫妮卡一眼,语气又软又欠:“我为什么要看不起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莫妮卡被气得不行,但见十二少已闭起眼,胸膛白色背心也湿了大片,只是放着狠话:“等你好了就杀了你!”
接着,莫妮卡再次关了灯。可静谧未在二人之间流转太久,时已接近凌晨,但谁都没有睡意。
“真好,有你在身边。”十二少轻声感叹后,语调从刻意上扬的强行开朗转为沉闷:“说起来都好笑啊,其实刚才,我发噩梦啊。”
莫妮卡轻轻帮他擦着汗,安心做一个倾听者:“嗯?梦到什么了?”
能让十二少醒过来还心有余悸、念念不忘的噩梦,是什么?莫妮卡也有几分好奇,她顺着对十二少的了解去猜想,觉得大约是同庙街、同tiger哥有关。
“我梦到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其实,我的人生从来没有改变过。”
十二少的话像一根冰冷的刺,径直插进莫妮卡的心窝,她愣住有好几秒,才回应道:“这的确很可怕。”
“我梦到,我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嗨粉仔,”十二少低低地叙说,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听得见喉头的颤气:“就算龙哥救过我,我还是戒不掉,自然也走不出城寨,遇不到tiger哥……到最后,他们所有人都放弃了我。”
这就是十二少心内最大的恐惧,更是曾经困扰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的事实。
莫妮卡不止一次想过,十三岁的细路仔到底是有多强的恒心和毅力,才能咬牙根除成年人都很难戒掉的跗骨之瘾?更何况在庙街的生活,十二少也很难与曾经诱惑过他的毒物远离,诱惑时时刻刻在身边,他到底是怎样做到?
现在,莫妮卡有了答案。那时候的十二少恐怕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心中推演着这段可能发生的“未来”,才会将恐惧刻入骨血,才会梦得如此逼真。
这样的恐惧,莫妮卡也有过,以至于现在想起来,依旧会忍不住战栗。她闭起眼自我排解,却忍不住与十二少共情:“不会的,你都已经扛过来了,你没有放弃自己,也不会有任何人放弃你。”
十二少从被单中伸出手,握紧了莫妮卡:“那个梦,很长很长,还没有结束,我梦到我在城寨浑浑噩噩地过每一分钟,每一秒,所有人都当我是蟑螂,所有人都躲着我走,然后……我梦到了你。”
“……”莫妮卡第一次见到十二少的时候,是他从天而降,殴打那些欺负蛋仔的毒鬼,而在那个噩梦里,十二少却偏偏成了被他自己唾弃的对象,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梦。
十二少说着说着,也不禁侧过身,将被单裹得更紧,一丝一缝都不想留。他不冷,反而热得烧心,却总觉得不安,直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他,软韧的手臂圈在他腰上,只用了三分力:“俊义,我懂。”
薄被下的背肌紧了又紧,十二少没吭声,只听莫妮卡继续开解:“人在小的时候所经历过的恐惧,是会被记忆放大的,会被放大到,你会忘记自己已经长大,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细路仔。”
其实,十二少真正的烦恼和痛苦,在莫妮卡抱上来的一瞬,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可现在他一点都不想莫妮卡放开,这个拥抱,是莫妮卡主动给他的,交心话语也是莫妮卡自己说出口的,那是不是代表着,他是可以更进一步,求得更多的?
“傻瓜蛋,人人都有害怕的事,包括你最崇拜的大佬。”
“莫妮卡,你呢,你害怕什么?”十二少说完,感觉环住自己的人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接着,莫妮卡的声音一半穿过黑暗,一半透过骨骼,落入十二少的耳中:“我害怕,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十二少睁开眼,他原以为,莫妮卡不会说的。至少,不会说得这么坦白。
原来,他怕一无所有,她怕身不由己。而解决这两个问题却有一个共同的方法。
去做。
想要什么,就去拿、去争、去抢,总好过就这么看着。
想要莫妮卡。
“好啦,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困了,就算不困也要困。”
眼看十二少忽然安静下来,莫妮卡只当他终于有了睡意,她松开起身,却被以同样的姿势抱在了怀中。这样一个动作像是耗尽了十二少所有的力气,烧灼的呼吸扫发顶,更将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莫妮卡身上。
“莫妮卡,我中意你,好中意好中意……中意你中意过出去玩,还有打游戏机……”
来势汹汹的,还有直白而又炽烈的感情:“我中意你中意过我自己,中意过他们每一个人……信一贪靓又傻读书,但读书多是负心人啊,王九这个癫公天天打架,生出来的BB也只会是白痴,四仔……四仔的确很懂得照顾人,但我保证,保证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