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素商魂魄脱离肉身,御风而行,山川大河踏在脚下。没了肉身的冗沉,也没了反噬带来的五内不畅,他一时意气洋洋,暂将惆怅、担忧和算计扔到脑后,只凝神于清风明月。
他散仙似的在四海八荒内闲转了几个来回,心情大好。依着他现在的模样,上天庭南斗六道司去找老头儿是不行的,于是,他直奔凡间的南斗星君道场,准备走歪门邪道。
南斗星君掌管六道所有生灵的生死,道场众多。
川素商寻得个印象里香火不鼎盛的。
他落脚于道场数十丈开外,洞虚顿开,探查道场内的情况,却暗暗惊心——这方圆数里都没活人。此地已经彻底废弃了。
但福祸相依,萧条落寞于仙人而言倒成了方便,他阿飘似的飞进废道场,见院落正中的大香鼎中香灰香根合着土,破败得很彻底,遂从一旁边的洗砚池里引了雨水入香鼎,开始搓香灰泥丸子。
没有肉身,川素商万事万物触碰不到,只得以风灵术对那泥丸子又摔又打。这会儿要是院里突然闯进活人,便会看见泥饼子活鱼似的在鼎中翻跟头。
他把泥巴摔匀,嘘缓气息,怕它烧不着,又御风卷来些枯枝烂叶,与饼子搓成一坨,御火烘干,最后点了。
黑烟滚滚冲九霄。
川素商即便闻不见味道,依旧与烟熏火燎通感,错觉脑仁发胀。他默起心咒,半段都没念完……
“哪个混帐活腻了,老子改了你的《生死簿》!”
废院里清灵气骤起,凭空出现的白胡子老头落地瞪眼骂大街。
细看老头儿挺慈眉善目的,穿着随性,宽袍缓带,八成是准备安寝,又被川素商的“高香”给熏来了。
上仙赶快引水将火灭了,在老头面前恭敬站好:“川淩失礼冒犯,仙翁恕罪。”
废弃道场里没个灯,老头借月色皱眉头眯缝眼,好半天才确定眼前有个虚幻的人形,仔细端详紧跟着大惊:“川淩上仙?你……你怎么这副样子……”
南斗星君是个老人精,心知肚明川素商不会无端戏耍他,这么狼狈“请”他来,必有要事。老头儿端地拿一把:“上仙是要烧狼烟攻打南斗六司,叫小老儿到这破地方来下战书的?”
川素商被老不正经一噎,赔笑道歉。
仙魔堑的乱事必会被北陆传回仙庭司,南斗星君即便现在不知,再过几日也得知道。川素商便将事情简述了。
南斗星君把白胡子一捻:“所以呢,谁要死了?”他没顺着川素商的话说,万分恶劣地一笑,“老早听说你收了个小徒弟,宝贝得不行。从前你守仙魔堑几千年、连仙庭司的热闹都懒得参加,现在千年老铁树开花了?”
老头自来熟得让川素商不好接话。
南斗星君见他支支吾吾,方才被烟熏顶梁门的不爽消减大半,不吝缓和道:“其实你若真喜欢小徒弟倒也没什么,小老儿惯的不把礼法伦常放在心上,俗人的条条框框束凡心,真正难逃开的是因果。你得道多年,反而看不开生死离别了?”他仔细端详川素商,“什么事情让你不惜折损寿命?是为了他?他知道吗?”
老头东西不着边地胡猜乱侃,事实兜一大圈,还真说得八九不离十。
是否“铁树开花”川素商自己也暂没闹明白,他嘴硬道:“仙翁说笑了,小徒命数或关乎魔界与先师之间的算计,我无凭无据不好冒然上报仙庭司,这才私求仙翁行个方便。”
南斗星君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他活得久了,观一人日常行止,就能对其脾性有多窥见。
听闻多年前,燧煜山的风守中本是属意传位于川素商的,但川淩上仙本性不羁,怎么都不乐意承袭师父衣钵,掌门之位才落在槐序手里。
可后来一系列因果如云烟,川素商也没落得清闲,他承约在仙魔堑一地枯守几千年,委实言出必践。南斗星君私心对他是有钦佩的。
老头子想了想,手掌一翻,掌心处悬浮一本五六寸厚、一人多高的巨大紫皮簿。
他合眼起咒,书页自动翻转,带得道场四下起风。
片刻,书停在某页不动了,南斗星君的眼球在眼皮之下快速晃动,似乎闭目也能一目十行。
“啪——”一声,大书被合上。
风吹得老头五缕白髯飞扬。
好一会儿,他喃喃自语:“是我疏忽了么?竟没发现有这样的疏漏……”他晃手把《生死簿》收了,对川素商道,“‘流星白’这名字共有过二十六位,符合你描述的生于一千零三十六年前,但……他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死了……”
可如今他活得好好的?
《生死簿》于他而言记如虚设。
川素商心念闪动,生怕南斗星君大笔一挥,将流星白的寿数填死,赶快找补:“此事与我师父有关,但他仙陨了,我不敢妄动才来麻烦仙翁,”他试探道,“若想知道当时发生过什么,可有办法?”
南斗星君沉吟。
论事实,这是他失职;但就事论事,每日每时六界生灵出生、消亡无数,他不能挨个盯着去看。今日川素商把事情揪出来,好过有一日他陡然被仙庭司问责。他也想闹清蹊跷事的原委。
“上仙可听过溯炼之境?”
川素商知之不详:“听说那是六界生灵的执念汇聚之地。”
南斗星君点头:“当年无论发生过什么,必不是小事,成执之念汇于溯炼之境,上仙去寻,或可窥见端倪,且凡入境者需脱开肉身,你这般模样……倒是现成,”小老头说到这,话锋一转,“只不过,执念与心魔不同,或真或假、或甜或苦,难辨虚实,就连你自己的牵执都可能化形缠你,若有不慎,便出不来了……”
“劳烦仙翁送我进去。”川素商想都没想,接话很快。
南斗星君挠了挠脑袋,见他现在就挺牵执的,索性任由,默念咒诀,二人面前拔地而起一道空洞。
那是一方简陋的大门,乍看内里迷蒙一片,细看又像有画面流淌而过,画上人生百态,一张张陌生脸孔,哭的、笑得、皆灵动。
“我在这等你到天亮,你若出不来……”老头咂嘴,“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办。”
川素商让他逗笑了,拱手笑道:“那我就住在里面,跟我的牵执纠缠过日子好了。”
言罢,他踏入“门”内,脚下悬空,瞬间往下坠。
眼前长卷上的脸庞飞速上行,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流线看不清晰。
川素商合眼不再看,端定回溯的时间、空间,以不变应万变。
好一会儿,不知尽头的下坠停了。
上仙睁眼,先望见天边如血镰刀的月亮——这是魔界。
再看身处之地是座大院,对面屋门敞开,正位坐着位老妇。
老妇人眉目轮廓不难看,表情却带着厌烦,刁眼看面前走柳儿的男人:“长凝,你不要来回溜达了,你与阿筠本就仙魔殊途,灵息不合生下来的孩子难活,良医师在尽心救治了,若是救不活,便是你与这孩子缘浅。”
男人重重叹一口气,面朝大门看天。
他一转过来,川素商便看清了——他是魔尊宫长凝,是流星白的生父。
与此同时,屋子内间的帘拢翻开,出来个老者快步到魔尊和老妇面前撩袍跪下。老者挺长的白胡子束在胸前,胡子尖上绑了只鲜红欲滴的琉璃葫芦,颇为打眼。
“尊主,老夫人,卑职无能,三殿下……”
话未说完,魔尊要往屋里冲,被老太太一把拉住:“屋里气息混杂,你不能进。”
魔尊一怔,回头目露困惑:“尊母怎能如此说,阿筠抛开仙家身份嫁我,此时我与她的孩子……没了,我怎能‘避晦’放她独自伤心?”
“你是魔界尊主!”老太太嗓门不大,话茬冷极了,“你娶仙族,是事出有因!但你对她这般偏爱,让你的正妻作何想?这来之不易的尊魔殿竟比不上一个仙族女子?”
魔尊的急迫止于喝问,他一脸犹豫。
突然,屋内灵光猝起,晃得众人睁不开眼。光辉淡散下去,屋内凭空出现了位仙气飘飘的老者。
师父!
川素商心惊。
老仙人风守中站定身形,翻白魔尊一眼,二话不说往里间闯。他周身罩着一层戾气,没人敢拦。
老太太紧随其后,回头对儿子道:“你在这等!”言罢,反手在门口落下禁咒。
这咒其实防君子不防小人。若宫长凝执意入内,咒界形如虚设。可他终归是没有跟娘亲撕破脸,只是落寞地站在房门口看向屋内。
川素商早听说魔尊宫长凝在娘亲面前温顺得像只猫,但他从前不信。因为对方求娶师姐委实需要勇气。可今日亲眼见他这般……愚孝,竟是果然。
川素商心疼师姐:嫁了个什么玩意?
他不乐意再看宫长凝,穿墙进屋。
内间里。
风听筠产后虚弱,整个人拾不起个儿,被父亲抱起来;她怀里偎着个小猫儿大的孩子,裹在襁褓里,可脸色铁青,呼吸已经停了。
屋内除了祖孙三人,还有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想上前阻拦却又不敢,不知如何是好,见老夫人进屋来,急道:“阿嬷……”
风守中谁都不理,起咒要走。
“等等,”老夫人出言制止,“亲家公这是做什么,要带他们去哪里?”
老仙人盯视对方片刻,冷笑:“我外孙为何会死,非要我挑破么?你敢不敢放宫长凝进来说道说道?你满眼权势,我让女儿外孙在此多留片刻,都满心恶寒。”
言罢,他眨眼消失不见。
对话寥寥两句,惹得川素商惊心大骇。
师父所言何意?星儿的死与他祖母有关?
川素商想紧跟着追上去,可他在幻境里,不知该如何去追。只得持着境况随心的经验,记起流星白曾说自己是在人间长大的,料想师父是带那母子二人去了人间。
他合眼断虚像,沉静心思。
空间确实变了。
再睁眼,所见之景确是人界。但眼前一片灰墙红顶的瓦房,乱了川素商的心绪——
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这是他的家,承载着他最痛心的经历,即便后来他修过大乘境、元婴渡雷劫,也没有这段经历撕心裂肺。
这时,他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却将最亲的人害死了。此后良久,这事如同冤魂缚骨,让他昼夜难安。
川素商顿时明白了溯炼之境的凶险,他因此顿悟,原来往事从未在他心间真正消散。恐惧攀附在魂魄上,他于慌乱之间合眼,生怕即刻照见数千年前惨烈的一幕。
他心乱如麻地想:星儿的事情还没结束,我不能沉泞于心结。
这一刻,流星白的名字倒成了救命草。
但该去哪里?
依旧是迷茫。
“师父,是在想我吗?”
川素商耳边响起道声音,轻轻的。
陡然睁眼,上仙已经身处天地辽阔的山水间,景色如画、眼前人也如画——流星白与他咫尺之隔,仙衣杳渺,长发缓束,眼角透着笑意,目色柔和地看着他。
只于眉心一道如血的灵印,很是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