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白被良冶说蒙了:“为何要防备?”
“殿下知道他的来历吗?”良冶问。
“唔……是我阿嬷指过来的。”
良冶一愣。
他长白胡子编了个小辫,辫子尖处坠着颗殷红的琉璃葫芦,挺玩闹。老头儿摩挲着葫芦:“老朽见他身上没有生炁,也没有死炁,但……他既然是老夫人指来的,便是老朽多嘴了,”他言归正传道,“至于殿下的不适,凡病症通则不痛,止痛之法不外乎两种。一是降低疼痛感受,二是阻止痛感传递,无论何法都有阈界,不明根节冒然去治极易超越阈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流星白听话听音儿:“良医师可不用寻常之法。”
“老朽帮殿下恢复一成痛感,”良冶帮流星白解去咒术,“殿下此时依旧疼得厉害么?”良冶还记得当年三殿下断臂忍痛的刚强,能让他认怂喊疼的痛感,怕确实是不一般。
流星白感受片刻,笑道:“还疼,不至于想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但一会儿刺痛一会儿抽筋,我难集中精力,不想跟它和平共处。”
头痛与缺胳膊断腿的生疼不一样。良冶当然明白。
他在屋里溜达了好几趟,最终没多废话,双管齐下,给三殿下开方、熬药。魔界的药物多是用术法淬炼,很快能好。良冶看殿下服过药,千叮咛万嘱咐,此法剑走偏锋可能带来其他不适,让他随时在意自身。
流星白表示知道了。
他送走良冶、摩挲着手腕上的不知岁沉静片刻,那珠子残破的地方都被灵石镶填上了,微光下溢彩流辉,倒更华美了。
他往院子里看去,见唐玄还跪得端正——
只因对方身存川素商的几分幻影,便对其刁难,有点过意不去;
但这里是魔界,不是讲人情世故之所。
流星白把关注点移回自身,他近来有点怪。从前他的仙灵、魔息总会封一个,是以想事做事要么狠戾,要么存善;而如今,两息的共存让他时不时割裂,似乎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
所以,中和出点人性……?
流星白苦笑摇头,把自嘲甩远,细想往后该如何自处。
他斜倚在窗边卧榻上,半点不心疼刚疼过的脑仁儿。
但这不代表旁人不心疼。
唐玄隔窗看他那不肯消停的算计劲儿,暗念安魂咒,片刻让流星白困意上头,斜靠着软垫睡着了。人影投在窗纸上,模样放松得没防备,唐玄心里软乎乎的。
只是他还有事要去做,舍不得地又看了窗子两眼,起咒将魂魄逼离躯壳,紧追良冶而去。
他在溯炼之境中见过这小老头,而后查他的底,太干净,干净得让人觉得不正常。
果然,良冶出皇子府,异常谨慎地绕了小路,拐去橙华府邸侧门,摸出枚令牌递给魔侍卫。
偏殿中。
良冶见橙华行礼:“多年不见,给夫人请安。”他脸上挂着笑意。
橙华也笑了,屏退左右,叹息道:“起来吧,何必多礼。”
“你早知三殿下会回来?”
良冶当年请辞格外顺利,是因为橙华的暗中帮衬,老太太对他只一个要求“若有朝一日星儿回来寻你帮忙,你需先帮他,再来见我”。
如今,一语成谶。
“不知道,”橙华道,“只是觉得这孩子命硬,不会悄无声息地失踪……”
橙华念念叨叨、开始回忆流星白幼年趣事,良冶不想听。在他看来,橙华既想当个慈祥奶奶,又不容半点动摇宗权的潜藏危机存在,这很矛盾,是用伪善掩盖自私。
“老夫人对他慈悲,又对他防备,是你和他共同的灾劫,你……”良冶叹了口气,把“你不能都想要”咽回去了。
橙华苦笑:“所以当年我狠心送他重入轮回,如今的局面只能怪他出生便是杂灵种、还有风守中那老匹夫多事将他救活……”她顿了顿,低眉惆怅,“你无儿无女,不会明白的,他怎么样,是病,还是有伤?”
良冶心对流星白的症状心存判断,他怀疑那毛病多半与风守中救他活命的术有关,但暂不确定,便不多说挑事:“或许是三殿下久未回魔界,不大适应环境。”
橙华定定看他。
良冶知道她不信,但打定主意不说,只微笑着与她对视。
片刻橙华问:“星儿身边那个叫唐玄的,你见到了么,印象如何?”
流星白府上荒得跟鬼宅似的,良冶稍有沉吟,知她所指是谁,答道:“见到了,方才他在三殿下府上挨罚,但那人……气息似仙非魔,我听说他是你指过去照顾的,便没同三殿下提起。”
橙华笑出声来:“你没看错,他是仙家。我跟他做了笔交易,希望他能做星儿的退身步。”
良冶把话听一半、扔一半,腹诽:若你能纯粹地心疼孙儿,他哪里需要什么退身步。
-
魔界也有日月更迭。
太阳落山,唐玄已经听完墙根、回魂多时了,他起身抻懒腰,后腰“嘎巴”一声,脊椎像要断了似的。
浊青一直守在三殿下卧房门口,见唐玄大大咧咧晃悠过来,化形挡在他身前,木头棍子一条地看对方:你要干什么?
唐玄对他笑了下:“小殿下罚我跪到日落,现在天都黑了,我还多饶给他好一会子呢。”
浊青想说“殿下还未醒”,唐玄突然扯嗓子喊上了:“流星白,月亮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哥哥说好了带你看热闹,你快出来嘿!”
一嗓子让流星白还魂、浊青丢魂儿。
浊青默默把被吓掉了的魂收回来,似笑不笑地看他:好大的狗胆,三殿下起床气大着呢,看他一会儿出来把你片成片儿。
应景儿极了。
屋里流星白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跟着“叮了咣当”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打翻了。浊青点指唐玄:自作孽不可活。
唐玄笑而不语,越过浊青往里走。
他掀帘进屋,却见流星白单手扶床框,人定在原地。脚边翻倒了小香鼎、药香灰扑了满地。
“头晕?”唐玄笑容收敛,抢步上前扶着他。
浊青就等着流星白发脾气呢,谁知三殿下一改往常,任对方扶着,温声道:“不碍事,”他安静攀附着唐玄手臂稳了片刻,“走吧,去哪里?”
浊青目瞪口呆:起床气已病入膏肓,多年不见绝症好了?
流星白与他擦身而过,见他贼眉鼠眼,斜他:看什么看?
浊青赶快敛眸垂首:没好。
他缩脖子等训,流星白则已经出屋去了。唐玄则环视一周,见窗边八仙椅上搭着氅衣、随手拎了,快行几步追上人,给披上衣裳。
流星白歪头看唐玄,这家伙似乎总忘记他是个魔族,对冷热的耐受力高。
唐玄说话算数,没再出幺蛾子,带流星白肆意闲逛去目的地。
流星白离开魔界几十年,时间说短也不算短了。
无想城外城街道布置翻新变化不小,从前的荒地上已经搭建起房屋,临街摆设各样摊位,若非是天气变换诡谲迅速,实在与人界无异。似乎人间烟火飘到了魔界。
二人行至城北,街上已无暴/乱痕迹,只是魔武卫略多些。
不待流星白询问,唐玄指向一家店铺:“你大哥提到的地方。”
店铺门面很恢弘,该是没少费心打理,门头牌匾上写着“酝煞堂”三字。
中午时,宫生幽确实提到这名字了。
只听名字,流星白已经推测出这地方的营生。
魔族需要养煞,煞气经术法提炼才可转为魔灵之息。因此,魔族分出灵魔、魃魔两大宗。灵魔宗在强大之余,兼顾血脉传承;而魃魔宗则只看实力,即便门人是刚刚修成魔身,只要够强,也被尊敬。二宗究其根本争得是血统和阶层。
唐玄见流星白怔怔出神,解释道:“近些年,灵魔宗也越发注重养煞提拔新贵,寻常魔族平步青云的机会多了,便有人借机干了个好买卖。这堂子分号很多,帮人养煞,再分走人家一部分煞气作‘回报’。”
魔族养煞与凡人、仙家练气、蕴灵不大一样,越是血脉不纯的“贱种”,越需要以嗔憎、痛恨之心来生煞,生煞自然没有岁月静好的手段的。
可想而知,酝煞堂内并不比地狱美好。
“酝煞堂要的回报太多,把人惹急了才生暴/乱么?”流星白问。
“可不是,这无异于从饿死鬼嘴里抢包子,因此时常闹出命来。”唐玄答。
流星白沉吟不语,他总觉得这事违和,他出事之后,灵魔宗该是一度更注重血脉纯粹才对,怎么可能鼓励低阶魔族大肆养煞;再退一步讲,即便酝煞堂是想要低阶魔族作为煞气的供应体压榨,也大可不必如此不择手段、时常闹得惊天动地。
……以乱障乱?
这里八成有别的事,又暂没头绪。
“小殿下,民怨难平是好引线,你想杀人属下递刀的情义,要如何回报?”唐玄突然问。
流星白知道他找事,白他一眼,笑道:“这样的事在人间、仙界都能挑破大天,但在魔界……”
他摇了摇头——火候不够。
“流星——!”
流星白回身便见有人向他快步走来,打过招呼蓦地将他抱进怀里。
“我刚回无想城,听说你回来了还不敢相信,你好吗,这么多年到底去哪了?”这人好一通絮絮叨叨。他皮相年轻,相貌俊俏,一身鹅黄色长袍,笑容都被暖色映得温柔;他把流星白裹在怀里、合了眼,眉目轮廓染着久别重逢的动容。
“姜玉……”流星白沉声笑了,在对方背上拍拍。
起了风,吹动二人的衣袂、发丝飘晃,闪了唐玄的眼。
唐玄眼角不自觉抽了下。
“小殿下当心受寒。”他突然大刀阔斧夹在二人当中,强拆人家久别重逢的拥抱,顺势将流星白被对方扑松的领口拢了拢,“属下受老夫人托付,不能让殿下受寒。”
好浓的一股子牵强味,流星白斜眼看他。
鹅黄衫子的公子倒没计较,向唐玄微笑躬身行礼:“原来是唐先生,失敬。姜玉有礼了。”
他又对流星白道:“走,咱们叙叙旧。”
“兄长——”
长街上又有人吆喝着过来了。
他几乎是扑在姜玉身上才止住步伐,拽着对方衣袖,转了个微妙的角度,不让对方冲着流星白:“说好此间事了陪我去挑琴,怎的,”他瞥流星白,“见了小白脸出尔反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