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纪年147年,11月。
B区,市区中心医院。
一名短发女孩,正坐在轮椅上,身处于医护来来往往的过道上。
她看着面前经过一个又一个白大褂医生,几次伸出手,却又重新缩回。
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漏出一声叹息。
有不少人侧目,却没有人为之停留。
细看这女孩,模样清秀,但也算不上引人注意的模样。引起他人关注的,或许还数她的那双“腿”。
准确来说,已经不算是真人的腿了——
银灰色的外壳在医院走廊的白炽灯折射下泛出淡淡的金属光泽,线条是流畅而简洁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关节处与机械腿的结合,透着一种微妙的自然感。
可想而知这双腿精细表面后的昂贵。
可绝大多数人看到类似场景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都不会是价格。
远远不同的,是油然而生的同情。
但同时,大家又会不约而同地去揣摩她背后的想法,譬如:她需不需要这份同情?
于是奇怪但自然的,演变成了每个人都只是经过。
这个女孩,就是柯弦音。
她坐在轮椅上,低垂着头,目光黏在自己的腿上。
原本揪着衣角的手,不自觉地将衣服向下扯了扯。
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跑出来时为什么不顺便带张毯子?
现在也不至于干“站”在这等,人也没叫到,又尴尬得不行。
——只是叫个人而已,有这么难吗?
柯弦音咬了咬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手术”结束后醒来看到的周围床铺一片空白的景象……
便是在此刻,头痛紧随其后,像是有恶魔禁锢着她的头颅,手指尖插入她脑髓一般,汩汩血红像雨落玻璃划出痕迹般染上她的视野。
她的口腔里也配合似的出现了铁锈味。
可偏偏,她的意识却格外清醒。
只能被迫地感受着自己感知变得扭曲而痛苦的这个过程。
身体向后仰,她像是濒临溺死的人般张口喘息,冷汗已经覆盖了她的额头,甚至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浸湿了身上的布料。
却是在这时,额头被温热的东西轻轻抵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量,缓缓渗入她的皮肤。
而手腕,也被对方的手轻轻握住,那温度带着坚定而温柔的力量,传递到她犯冷的躯体。
柯弦音不知怎么的,竟注意到了那触觉并非完全光滑,而是……有些磨砂质感。
像布一样。
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句问话:“你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柯弦音闻声睁眼,就在泪眼朦胧中,她就看到了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以及脖子上,和她黑发形成鲜明对比的白色绷带。
“你……可以……帮我的院长……叫个医生吗?”
她这么说着,气都没喘匀。
—
——得救了。
柯弦音这样想着。
她坐在病房角落里,看着那个在院长病床边漂亮得像是游戏人物的医生,被她一头白金色头发晃得有些呆了。
直到面前出现了一杯冒着蒸汽的水,她才收回视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
柯弦音接过水,谢过对方的好意。
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已经走到一旁坐下的对方身上。
只见后者身上穿的是粉色的卫衣,下身搭一件黑色直筒裤。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本身体型纤细,让本就宽松的衣服显得更为宽大,以至于需要她将下摆塞进裤子里。
只是从那手法来看,身主似乎很无所谓。
因此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慵懒而随意,透着不同于稚嫩面容的早熟。
而最容易引人好奇的,还是要数那露出的缠满白色绷带的手臂。
不经意的,视线重新对上。
柯弦音心虚地收回了目光,举起手中的热水置于自己唇前,借氤氲热气遮掩自己神情。
—
“你知道吗?诗安,那时我真的觉得你很帅。”
诗安听着柯弦音的叙述,愣了一下,直直盯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
却是柯弦音笑了,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
诗安摇了摇头:“不是。只是......”
她的手不自觉抬起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她在思考如何去和柯弦音解释,她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
诗安觉得奇怪,因为她能够清楚地记得叶南月在科学纪年147年去B区出差这件事,也能记得自己窝在酒店里玩游戏的事情,但是外出?
她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
更何况,照柯弦音所说,当时的她是坐在轮椅上的,特点鲜明,自己如果帮助了她,不应该不记得......更别说什么粉色卫衣了,她自有记忆起,就没穿过除黑白灰以外的颜色。
——哪里出错了?
诗安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但看柯弦音陷入回忆满面欢喜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好戳穿这层泡沫。
于是她将重心放到柯弦音身上。
诗安察觉到,那年她坐轮椅的背后原因,才是柯弦音做下“送她走”这一决定的起源。
“你那年,发生了什么?”
诗安直视着柯弦音的眼睛,感觉不应该那么直接,于是顿了一顿,视线落到了她的腿上。
变相的暗示,虽然也很是直接。
柯弦音也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她双手牵上诗安的手,郑重其事道: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好......”
诗安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她便从柯弦音口中听到了让人光是谈起便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情......
(接下来是以柯弦音口吻第一人称主视角讲述的话语)
—
你知道《“新生”计划》吗?
这是科学院在科学纪年141年对外公布的一项生物医学科学研究项目。
说得冠冕堂皇,但本质上,就是一个人体实验项目。
并且,早在公布年份之前,就已经开始策划了。发起人据说是科学院院长本人,虽然我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但我感觉,他是想打造一群“新人类”。
很不可思议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
但权威摆在那,更何况当时的“小白鼠”实验确实挺成功的。有一定基础了,那接下来就是人员募集了。那时候的针对性很明显,他们只收身体有残缺的人员。
美其名曰:让他们重新变成“正常人”。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来历?
应该是这么说吧。
我其实是C区福利院长大的孩子,那里的院长妈妈是个非常好的人。
当时我是因为要救一个孩子,不小心被车压断了双腿,只能截肢,没办法。
那时候的C区和A区B区不一样,更何况我生活的福利院是在郊区接近边缘地带,那里传送通道根本没普及,因此我们还是路上行驶较多。
那个司机是个精神病,不知道怎么测出来的,反正最后是关到精神病院里了,也没受多大罚。
我嘛,其实也还好。
就是不能跑不能跳有点难受。
也许是因为我“多动症”的表现太深刻了,妈妈总在想办法让我恢复成以前那样。
那时候又刚好得知科学院的这个消息,于是我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就从C区过来了。
应该是141准备142年吧?
我刚到洞察谷。
那时妈妈也想跟过来,但是她身为院长,你也知道,不能擅离职守。
所以没留几天就回去了,但她跟我保证说手术那天她会到场。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更希望她不到场。
进入洞察谷之后,他们就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除了有点无聊以外,其他都还好。
就是我有些受不了他们时不时的带一些我不认识的仪器进来,折腾了我好久。
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想念只被抽血的日子。
我也记不清是过了多久,大概过了一段日子吧?
我们这些人可以外出了,但是也是在指定范围内活动。
那时候的巡逻机器人没有现在多,但是都很可怕,一旦检测出你情绪波动异样,就会立马把你抓住,当着一群人的面对你进行检测,然后就拿出很粗的针筒往你身体里扎。
我那时候叫得可大声了,幸亏那时大家都挺奇怪的,因此也没人嫌我吵。
就是和01说话挺费劲的,因为她听不见,我讲得又快,她有些看不清我的嘴型。
话说那时候的人里面,总共10人,除了我来自C区外,其他的,要么来自A区,要么来自D区,D区是最多的。A区来的有名字,但是D区来的那些就像是随手从路边捡来的一样,问他们叫什么都摇头,编号还是严欣院长为了方便区分取的。
说到B区,其实也有,只是他们是站在“实操手”的位置。
向颂之就是。
我是在准备手术没多久时才认识她的。
你是不知道,她戴上眼镜在那里做记录的样子跟现在完全就是两个人。
说起实验人员名单,你会发现上面分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实验者,一部分叫实操手。
看上去好像差不多的样子,但实际上,前者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实验品,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验者。
我那时候哪知道那么多啊,只清楚他们是要做能让我重新站起来的手术。
至于内容什么的,一概不知。
偏偏我们那时候也确实丝毫没有怀疑,现在想起来,估计也是他们天天洗脑的结果。
一群小孩怎么斗过一群大人?
更何况在里面我都还算得上“高智商”了。
我比较开朗,和狗都能交朋友。
更别说他们了,所以那段时间,虽然身边没有妈妈,没有福利院的朋友们,但我和大家玩得还是蛮开心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到了手术那天。
科学纪年146年6月3日。
我,01,还有小伙伴们,是一起躺在一个类似医院大病房的地方。
我床对面就是01。
我们就是在那里互道“待会见”,接着就打麻醉,开始手术了。
过程我不记得。
因为再醒来时我已经重新躺在了那张床上。
那是麻醉劲还没过,我只能感觉到腿部那里好像有什么异样,但没有力气掀开被子查看。
只能就这样躺着看对面床的情况。
但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里干净整齐得就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睡过一样。
但我还没得多看,就有人冲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一群人,脸上都带着笑。
我都不认识。
只有一个,拨开他们将我抱进怀里,低声痛哭的。
这个人我认识。
她是妈妈。
真相其实很明显了。
我又不是傻子。
但怎么能接受呢?
好端端的9个大活人说没就没?
只有我活下来了。
凭什么?
我那时候闹得挺厉害的,想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但他们估计是看我年龄不大,就打算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偏偏我还不依不挠。
有点好笑的是,当时你和那个医生吵架的视频满天飞,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方式。
因此我学习了你的做法,只不过,对象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那时我情绪不是很稳定,其实做出这个做法来也是情有可原。
最后当然是被人发现了,上报上去了。
我也因此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幕后主使——科学院院长,方淇然。
他真的比我想象中年轻,看上去没大我几岁。
可偏偏那时候,他就给你一种一对视就无法呼吸的致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