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酒器名唤良心壶,实为“两心壶”,按住把手上的机关,倒出来的便是同黄酒一样儿颜色的胖大海菊花泡茶。张松为诸位大人添酒如常,到自己这儿便按动机关以茶代酒,因而吃喝到半夜,连邀带敬不知几个来回,仍只得半酣,引得众人啧啧称奇,皆道他颇得西门千户大人真传,如此便与一干官员混熟了,人都叫他“西门小先生”。
须臾三更已过,何永寿挨个送客至门首,末了仍叫贴身小厮何宝驾车,送张松回府。张松走下石阶时跌了一脚儿,正巧叫何永寿两手接在臂弯里。两人不期然对面,鼻尖相距不过寸余。张松垂眼躲开他视线,站稳了正欲转身,却被他攥住了手,拦腰一带,又拉入怀中。
“卿卿,马滑霜浓,不如在弊处歇一晚罢,嗯?”何永寿横波流转,冲他努嘴道。张松闻见他衣间飘出隐隐幽香,被他美目一勾,身子便酥软了,嘴上不答,却由着他揽住纤腰又带上石阶。
自打那日亲眼见他哥与西门庆干在一处,张松便破了心防。他哥口口声声叫他“守身节制”、“不可沉迷虚浮□□”,不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倒没少与人放纵胡缠。他原还因考学途中与玳安儿厮混了一遭心怀愧疚,如今却赌气般理直气壮起来。这些日子在府里与玳安儿早晚碰面,偏偏西门庆诸事不问,好死他两个,书斋案上作快活排场,假山洞里成行乐世界,日日做得好勾当。
干得多了,玳安儿总算有了些心得,不至于回回把他弄得死去活来,但总归是个粗野泼货,张松自来也没真看上他。近来遇上风流蕴藉的何永寿,两人眉目传情勾调了许久,这晚总算火候到了,于是一个卖力招引,一个半推半就,终于成事。
闲话不叙。却说徐应悟主意已定,便着手收拾细软、变卖家宅。一日他从间壁钱干娘家用罢晚饭归来,才打算闭了房门上灯,却见打外头进来个人。
那妇女挽着丛云鬓,肩上背着个瘪瘪的褡裢,见了他款款道声“应二叔万福”。徐应悟心头大石落地,高兴得笑出声来:“哈哈!我就知道,你定会出来!”
孙雪娥鼻孔出气摇头叹道:“汗邪了的!平白写得甚么密信,害奴险些叫人发卖了!”
原来,徐应悟惦记孙雪娥侍弄饭菜的手艺,又得知她与西门庆两不欢喜——当初西门庆擢她做四娘,只因灶上厨娘生病告辞,娶了她省得再到外头另聘厨子——便想叫她离开西门庆,随他去乡下菜园子里帮忙。
可他不便再去西门府上打搅,孙雪娥又出不得门,他只好另辟蹊径,趁菜园子来人往西门府送菜时,在菜筐里夹了一封信。他记得灶上那帮妇女里,只有孙雪娥一人识得几个字,纵使他人捡到此信,必然也会拿给孙雪娥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日菜来得又多又重,婆子媳妇们搬不动,便叫了棋童儿与来兴儿帮忙,那信意外被棋童儿捡到,当成孙雪娥与外头野汉子通奸的证据,交到了吴月娘手里。
孙雪娥不明就里,又百口莫辩,急得差点儿上吊自证清白,终于招来了西门庆。西门庆一眼便望见那信上字迹是谁的手笔,呆呆愣怔片刻,竟把孙雪娥叫到房里,当场写了放妻书给她。
因着孙雪娥是他亡妻陈氏的侍婢,嫁妆箱笼一概没有,只能净身出户。孟玉楼看不过去,便假装舍她一套贴身衣服,里头包了几样金银首饰,打成个薄薄的包袱皮儿送她。
徐应悟听她讲完此中曲折,才知自己又险些惹出大事,懊恼得直想一头撞墙。这时孙雪娥满面羞红道:“敢问应大娘子芳龄几许?家中哥儿姐儿有几位?往后进了门,奴该如何称呼?”徐应悟“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两人大眼儿瞪小眼儿对望片刻,徐应悟方才意会过来,急忙摆手道:“不不不,误会了!我并非……我只想着,孙娘子善做五味鲜汤,在府里管灶,委实屈才了。若蒙不弃,不如与我合伙开个饭铺酒家,干一番事业,总比一辈子困在那吃人的……”
孙雪娥目瞪口呆,像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不动。徐应悟拍拍她肩头,叫了两声“孙娘子”,她这才转眼儿道:“哦,我当你……罢了……你当开饭铺好容易?哪来本钱经营?你这几间光秃秃破瓦房,能卖得几个钱?”
徐应悟请她坐下,解释道:“确是不得本钱。因此起初咱们须得做些无本的买卖。我去打探过几遭,乡里不比城里,十里八村找不到个像样的酒家,逢婚丧嫁娶,只能叫邻里妇女们上灶帮忙做席,做好做赖的,不便多言。咱们起先便干这帮厨代伙的买卖,你这一手好厨艺,不愁人不来请你。待干上三两年,咱两头儿攒够了开店的本钱,再图其他。我已同前妻说下,你去了先上她家安顿,娘母几个彼此有个照应。我同我大哥在菜园子里住,与你们两不打搅。”
孙雪娥垂头思量,她打十二三岁被陈氏带入府,这十几年间连大门都未曾出过几趟,如今孤苦伶仃、身无分文,能去何处安身?这应二好歹是个熟人,几番接触下来,看样儿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眼下也没别的出路,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于是便缓缓点了点头,起身冲他行礼道:“那便劳烦应二叔了。”
徐应悟遂安排她在原来张松那屋将就几日。孙雪娥将铺盖理好,打开衣橱见里头是几身熏得喷香的男子旧衣,便知这是谁的处所,忍不住评论道:“这狐媚子当真命里带贵,当初谁拿他当个人?如今竟成主子了!”
不提还好,一提张松,徐应悟气不打一处来,蹙眉道:“改不了的贱皮子!多咱忘不了以色侍人,能有多大出息?”
孙雪娥叫他起了话头,便倚在榻柱子上,揣着手同他白话起来,把西门庆不管事儿、张松与玳安儿把持内外、两人在府里整日胡搞的桩桩件件,都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