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儿下晚时分,玳安儿便紧赶慢赶取了账册回来。才进大门,却被吴月娘房里大丫头玉箫拉住问道:“你那哥儿又闹的甚么张致?爹几日不下地,下地便大呼小叫打他。好听,好看呐?娘不好过问,叫你劝劝爹……”
玳安儿一听打张松,心头倏地一凛。这一路他紧着盘算,始终觉着西门庆叫他跑这一趟似有深意。老规矩逢初一、十五,衙门休日查账,初六这不当不正的,偏叫大老远跑一趟码头,不嫌耽误工夫?如今看来,原是为支开他,审问张松!
玳安儿打小在西门庆身边儿服侍,对他的脾性、手段了如指掌,若非主仆连心,断不能十几岁上便担这管家重任。电光火石间,玳安儿已通透恍然:西门庆不知因何对他起了疑心,欲从张松身上查他底细!
张松原就性格优柔、首鼠两端,根本禁不起拷问,加之近来与那何千户有了首尾,得了新靠山,再不必顾及玳安儿死活。玳安儿料定这冤家不会为他舍身守密,一顿板子下去,便是甚么要命的勾当也兜不住了。
于是他假意早知此事,佯装痛心道:“俺爹嫌他与那何千户干的甚么营生,上规矩罚他,倒把我先支出去,没人拦着。”玉箫好心道:“你快瞧瞧去罢,柴房里关着哩!”玳安儿便顺水推舟,将两本账册往她手里一交,不及她反应,已窜出几步去,口里还嚷着:“姐姐替我跑一趟罢。”玉箫“欸欸”叫着,拦他不住,又不好往前边儿书房里去,只得拿着账册回大房上覆月娘不提。
玳安儿穿过花园,向下人房铺盖底下拾掇了收人情攒下的十几两碎银,打西北小门溜出府去。又趁着各铺面打烊的当口,这个柜上支二十两,那个柜上诓三十两,伙计们只当他管家有权,无人敢问。不多时拢够一百两现银,又急往银埔里打换成两锭元宝儿,沉甸甸揣在怀里,迳出城外。
西郊五方山腰浓浓夜色之中,有座庆历年间修的狐仙庙,如今已失了香火,破败下来,若非刻意寻找,常人摸不到此处来。玳安儿手持火把,熟门熟路从外拉开门闩,潜入妖风阵阵的破庙。他径直绕过泥塑的狐仙老爷,来到祭台背后的石桌前。幢幢火光里,桌下蜷着个赤身露体的瘦弱男人。他一身雪白皮肉沾的泥灰枯草,左边脚腕子叫镣铐锁住,用铁链拴在祭台一角的石柱之上。
那人抬手遮眼避光,冲玳安儿谄媚笑道:“玳安哥才来?奴想的心斜了。”玳安儿使脚尖在他腰间狠狠钻了一下,啐一口骂道:“少你娘的花马吊嘴卖弄骚情,好好儿当你狗罢,大姐夫!”
却说这“大姐夫”陈敬济叫西门庆暴打一通撵出府来,至今已有数月,人都道他回京里投亲去了,怎的竟被缚于这穷乡僻野的破庙之中?
此话须从他出府之后说起。那时他两手空空无处落脚,先往惯常胡混在一处的几个破落子弟家里,辗转打搅了几日,渐渐人都听说他是因与小丈母通奸、同西门家义绝出来的。人们慑于西门庆淫威,不敢再收留他,他只得又去街巷间逗留,直到院里鸨子姑娘们都瞧出他无力偿还赊欠,纷纷没好气紧着轰他。山穷水尽之时,竟是庞春梅接济了他。
原来那晚潘金莲叫西门庆丢出府后,春梅拖着断臂,勉力将她带回潘姥姥家里,指望着她老娘心疼自己闺女儿、好生安顿她们,谁料这老虔婆见潘金莲失心疯了、整日惊跳哭闹,竟嫌她无用,连骂带绝说她赔钱货,打骂不提,饭都不乐意给一口吃。春梅咬牙将就了几日,实在待不下去,只得又带上潘金莲,投奔李桂姐院里自卖其身。银子也不敢多要,只求李家妈妈收留她娘俩,容潘金莲一处安身。
那日,春梅同李桂卿两个打统制府唱罢回院,路遇陈敬济叫一个龟公当街推搡打骂。春梅下轿询问,掏出才得的几角赏银,替他付了嫖资。两人见彼此沦落至此,不禁抱头痛哭。春梅带陈敬济回到院里,央求李妈妈留他一宿。当晚,陈敬济与潘金莲隔世重聚,思想从前云情雨意、窃玉偷香的快活时光,三人又搂在一处哀泣不已。
春梅拿出区区十两卖身钱,又解下钗环首饰,尽数交在陈敬济手上,洒泪郑重道:“如今大姐儿没了,那魔星与你势同水火,这清河县你不便久留,仔细叫他害了性命,趁早回京寻你叔伯故旧才是。六姐儿与你恩爱一场,为着你,她才遭此大劫,你可不敢狠心抛闪了她!但凡安下身来,你早早来接了她去。要不,我庞春梅烂了、化了,变作厉鬼也缠你到死!”
陈敬济含泪点头,赌咒发誓应承下来,次日便往码头搭乘北上货船,顺运河往东京去也。可这不成器的东西非但毫无本领,偏又在富贵窝里养出一身臭毛病,手里就那几个钱,竟痴心想着以小博大、撞个大运,成天同船上一班艄公船夫摇骰子赌钱,没几日便输得精光,连饭钱都拿不出了。他身骄肉贵,吃不得苦,人好心交给他差使,他不老实儿干,只会偷奸耍滑,因而行程未过半,又叫人撵下了船。
天无绝人之路,他在江边码头挨饿乞讨之时,竟碰上贩盐经过的来保儿,便又死皮赖脸求着人家将他捎回清河县。
时光荏苒,这一晃便开了春。陈敬济又回到清河县街巷里游荡,这回他再没脸见春梅等人,饿极了只得学象姑馆里那些下等小倌,于陋巷里招摇、卖屁股讨生活。
堕落至此,他却一味记恨西门庆,总觉是他这忘恩负义的丈人,劫夺他家财、逼死他妻子,害他至如斯境地。偶尔得饱餐一顿,他便发狠振作,往西门府附近逡巡,指望着当街拦下西门庆,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恶行,与他挣个鱼死网破。
可他不知,自打他妻子离世后,丈人便伤了神智。待他回到清河县之时,西门庆已积郁成疾,颓废不出,哪还拦得到人。蹲守了半月有余,竟没见着西门庆人影,无奈之下,陈敬济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跟踪西门府管家小厮玳安儿。
这一回,竟让他歪打正着,意外发现了可了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