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旅途很长，到了夜晚，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憩。

屋子并不大，不过分放了桌子和床榻，都是固定的，不然在卸载具的时候容易移动。

司怀昀一进房间，百里落天便出现：“殿下。”

司怀昀没应，而是静坐在榻上，一下一下地慢慢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印记。

半晌，他突然道：“你去隔壁看看，看他还在不在。”

可是很快，他又开始否定自己的说法：“不，不用，不用去了。这样不好，这样不行。”

这样否定完后，他似乎有些急躁不安，手上的抚摸也改为了抓，力道不小，在自己的手腕上渐渐抓出了血痕，血珠慢慢从手腕上渗透出来，顺着手掌流下去。

房间有透析明亮的窗户，据说是以透玉封窗，自上往下，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烈火燃烧的光景。司怀昀看下去，突然，底下传来尖锐的嘶吼痛苦的惨叫声。那底下居然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司怀昀道：“北庭，这是怎么回事？”

可下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元北庭并不在他身边，只是这一路相问，他都习惯了元北庭在身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解答，所以下意识发问了。

这个时候，门突然响了。

百里落天经司怀昀允许打开了门，但来的人却不是元北庭，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一瞬间，百里落天似乎怔住了，而那小孩竟如鬼影迷踪一般，瞬息间就闪到了司怀昀面前。

司怀昀看见了他像是墨水染就般漆黑的眸子，一双小手伸向司怀昀，可他却尖叫起来，整张嘴都张到最大，像被开瓢的西瓜。而他嘴里居然都是黑乎乎的宛若深渊，触碰的地方散发出浓浓黑雾。

司怀昀腰间佩戴的阳玦发出光芒阻挡了这个诡异至极的小孩，百里落天反应过来，可却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一道青色光影闪过来，一手抓住了这小孩，而那小孩被他抓住后，本来有五官的脸突然扭曲成一团不分样子，随后魂飞魄散一般尖啸着化为烟雾四散。

司怀昀一看，是元北庭到了他面前。不过他的脸色似乎不怎么样，若有所思地磨挲了一下手掌，看见司怀昀在看他，才展露一笑。

司怀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元北庭眨了眨眼：“我听见殿下叫我。这种东西，原来殿下的侍从解决不掉吗？”

司怀昀看了看后面的百里落天，还没来得及替百里落天辩解两句，元北庭却又突然转为阴森：“这腌臜东西居然伤到了殿下？”

司怀昀注意到他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于是下意识掩了一下：“不是那东西。”

元北庭脸色并未好一点：“也是，殿下有阳玦护体，寻常东西应当近不了身。那么，是什么东西挠了殿下？”

司怀昀不好告诉他是自己挠的，半天没说话。不过元北庭也没强硬追问：“若是殿下不方便说，便不用说了，我不是在逼殿下，反而是我唐突了，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样，司怀昀更不好说什么了。元北庭道：“不过殿下，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靠近魔渊魔气横生，会有不少小魔小鬼叨扰，若是伤口沾染到就不好了。”

司怀昀便伸出了手，元北庭本来要蹲下来，司怀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榻：“坐这就好。”

元北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常态坐了下来。

司怀昀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元北庭答：“影魔，无孔不入的小魔罢了。听闻他可以变幻成各种形态，不过刚才那只应该还没本事化出形态，勉勉强强变了个人形蒙混。”

不，司怀昀想，刚才那只影魔，是有人脸的，只不过元北庭一来，他又突然没有了。

那张脸，不就是元北庭小时候的脸？更准确的说，是元北庭作为昌国侯时幼时的脸。而那张脸，百里落天是见过的，所以才会一时呆楞住反应不过来。

元北庭检查完了，随后拿了药给司怀昀上药。

司怀昀问道：“你把他杀了吗？”

元北庭却摇头：“不是我杀的，他自己突然就散掉了。”

司怀昀道：“听起来倒像是死士。”

元北庭沉吟片刻：“殿下身负帝王之气，遭东西觊觎理所应当。若方才那东西是死士，那就是来探知殿下的情况的，恐怕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东西在暗中窥伺。”

他冷然道：“真是找死。”

他生气时神色肃然，又显得不可一世，桀骜不驯。

司怀昀的心情似乎又转好了，莞尔道：“北庭接下来要保护我吗。”

“自然，保护殿下是我的职责。”说完，他看见司怀昀的笑容变得十分难形容，说是灿烂也不是，只能说好像是得逞，又或者是养了小猫小狗后，听见他们宣誓会保护自己那样的表情，总之，十分不对劲。

元北庭方才回想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立马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我此番跟在殿下身边，就是为了保护殿下而来的。”

他的解释并没有任何用处，司怀昀依然是那副表情，勉强压了下来，应了他两声：“那就都倚仗北庭了。”

底下那些惨叫又传了上来，司怀昀透过窗子望下去：“那些到底是什么？”

元北庭神色一凝：“殿下，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就出去了。片刻后，底下的惨叫声似乎更大了，司怀昀却看不清楚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那些惨叫声实在是太凄厉了，很多乘客不免有些心慌，纷纷出了房间，想问那蝴蝶少女，下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蝴蝶少女淡声道：“我们正在处理，各位不要惊慌。”

可就在她话音一落的瞬间，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声，紧接着，冲天的火焰从前方一个房间冲破门而来，火焰像是游走的影子，飞速往整条走廊席卷而来。

载具破了！

蝴蝶少女脸色剧变，后面的炽焰越烧越烈，周围传来不少人的嚎叫，听见蝴蝶少女清脆的声音：“现在出现了意外，不要慌乱，所有人跟着我上鲲！”

有火燎了上来，司怀昀觉得这些火好像是有意识的，身上的阳玦察觉到他有危险，在他周围撑开了一个小小的护罩，能让他不被魔渊幽火碰到。

可载具并不能抵挡住烈火的灼烧，前方的木板瞬间化为焦炭，碎得往下坍塌。站在上面的人失足掉下去，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化成一捧飞灰。

旁边拉了一条绳子，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扑上去，可落下来的绳子数量根本无法解救所有人。

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

百里落天挥开那些纠缠不休的魔渊幽火，伸手就要来救司怀昀。司怀昀还没来得及伸出手，突然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他面前是一个被烧空了的大洞，底下的魔渊幽火疯狂地跳动着，舔舐着，幽幽如深渊巨口。

那瞬间，司怀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看见了元北庭。

看见司怀昀掉下去，元北庭原本就有些焦急的眼睛瞬间张大，可在周围的哭喊嘈杂声中，司怀昀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只看见元北庭对着自己的方向一跃而下。

或许是火光太盛，周围燃烧的声音太大，司怀昀只觉得四周灼目刺耳，那些火原本急不可耐地燎上来，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又往后退去。

下一刻，元北庭终于够到了他，他一伸手，就将司怀昀揽进怀里，火光将他的眸子照得极亮。

他本来就佩戴了一对耳饰，随着下落与火光的照印更加璀璨美丽，上面载具的残骸还有没烧尽的落下来，元北庭一挥手，将那些残骸全部都打开了，散如满天星。

随后，司怀昀又好像听不见声音了。

不，不是听不见声音了，而是元北庭将周围的声音隔绝了。元北庭落了地，换了个姿势将司怀昀抱了起来，轻声道：“这样就不吵了。”

司怀昀骤然被他换了姿势，有些不稳，于是下意识抓住了他肩膀的衣服。可那里根本也没什么可以抓稳的东西，于是手掌又滑到了他的衣襟上，揪住了他的领子。

元北庭被他拉得微微弯腰，耳朵上耳坠垂落下来，如同一片羽毛扫到了他的鬓角。

那耳坠应当被火烘烤了一下，有些烫，让司怀昀下意识眯眼避开。

元北庭注意到了：“殿下，抱歉。”他侧了侧头，“能帮我取下来吗？”

司怀昀只好伸手帮他取下，这是一对款式极为简单的银链，上面镶嵌了无数细碎的各色宝石，光照过时流光溢彩极为炫目，尾端是银流苏。总之，十分的精细。

元北庭道：“请殿下戴上，殿下对魔渊不熟悉，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能快速找到您。”

司怀昀觉得元北庭莫名变得拘谨了许多，闻言戴上了。

他分明记得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这些魔渊幽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可元北庭一下来，这些火又好像变得服服帖帖了。之前大肆张狂地占了一整片峡谷的位置，此时却好像被占了地盘一样委委屈屈的缩到了一边，颇有些可怜的感觉。

此时四周火光缭绕，虽然那些火至今没有伤到他分毫，却让他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司怀昀不知为何有些发烫，去摸了摸手腕上的印记。

元北庭注意到：“殿下，伤还没好。”

于是司怀昀又只能放下。

在他们说话间，元北庭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不过天上的鲲已经不见踪影，显然比他们要快很多。

司怀昀这才察觉到这个姿势很奇怪：“放我下来吧，我又没受伤。”

“得罪了，殿下。”元北庭似乎顿了一下，他这样说，明显是不打算放了，“地上很烫，不好走。”

这一片地方魔渊幽火盘踞，光是想想就知道是怎样的情景了。既然如此，司怀昀便只能让自己安心躺着了。

这是一条纵横极广极深的峡谷，可周围的山壁却只生长着一丛丛极为诡异艳美的花，四周火风呼啸，令她花瓣摇曳。

元北庭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那是幽冥花，只生长在魔渊幽火燃烧的地方，以骨灰为壤，血肉为养分，死的东西越多，这花就越茂盛。”

不是经常死人的地方，根本养不出这样繁茂的幽冥花，可见这地方定然尸骨纵横，横死无数人。

司怀昀想起当时元北庭离开的时候，那尖锐的惨叫声：“刚才这底下是什么东西？”

元北庭皱了皱眉：“如果是平常，这条峡谷中走的应该是想要往来人间和魔渊的魔族。虽然魔渊幽火凶戾非常，但这条路也不是不能走，不过危险一些罢了。但那些东西吱哇乱叫，我还没碰到，就四散了，看上去也像是影魔。”

司怀昀问道：“不是可以乘坐鲲出入魔渊吗？”

他问完之后又想起来了，鲲乘坐价格不菲，一般人是坐不起的。他这样问，倒像“何不食肉糜”了。

司怀昀这会儿才发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越过元北庭的肩膀往后看了一看。

只见不远处百里落天正在断断续续地追赶着他们。因为四周都被元北庭设了屏障，司怀昀听不见别的声音，所以也一直没有察觉到。

明明是他们走过的地方，按理来说应该没有危险。可那些魔渊幽火却不断纠缠着他，让他只能且战且走，被叨扰得烦不胜烦。

司怀昀道：“北庭！”

元北庭却似乎早就知道，什么也没有问，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轻蔑道：“他会死吗？”

司怀昀哑然片刻：“倒是不会。”

元北庭扭头道：“那便不急。”

不过元北庭还是顿足等了片刻，在司怀昀的印象里，百里落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那些无孔不入的魔渊幽火将他折腾得够呛。

等百里落天走过来，司怀昀便伸手将百里落天化为一枚漆黑的指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前方漫漫看不到头，司怀昀记起元北庭当时在鲲上跟他说，还要一夜才能到魔渊。

元北庭道：“殿下，你来决定。现在旁边是鬼界，我从这条小道过去就能到。如果殿下的事很急，去了鬼界再去魔渊恐怕还要些时间。如果要沿着这条路去魔渊，接下来恐怕要走很久，您还是不能下来自己走。”

司怀昀这下也不知道怎么选了：“你不会很累吗？”

元北庭似乎笑了一下：“既然是为了殿下，又有什么累的。”

“巧舌如簧，”司怀昀轻笑，“那就去鬼界吧，倒也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