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从地宫里出来时,天光微微发亮,燕风凡候在外面等他审问那只小蛊魔。那小蛊魔被关在地牢,周围尽是阴暗潮湿,他往这里撒了仙界的碧落仙泉,以防烧起魔渊幽火,让蛊魔逃脱。
小蛊魔被关在地牢最深处,元北庭曾经也有很多次被囚禁在这里,在碧落仙泉的折磨下痛苦不堪。碧落仙泉是仙魔两界为了平衡神器而交换的,所有魔族都厌恶碧落仙泉。
元北庭一身华服,款款如谪仙,走入这地牢。他看见了被囚禁在里面的小蛊魔,看着他的眼神充斥着厌恶和恐惧。恍然间身份调换,当初被关在这里的小蛊魔已经成了渊主,重蹈覆辙般,将另一个小蛊魔关在了这里。
他将邪魔屠杀,然后自己成为了邪魔。
元北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血。
这小蛊魔大约也知道自己死不了,虽然很恐惧,但仍然很有底气:“你杀不了我。”
元北庭轻飘飘地看向他,好像这会儿才正视他。片刻后,他才饶有兴味般,仿佛真的在认真询问:“为什么?”
小蛊魔只是知道自己是蛊魔,但并不明白这个身份具体有什么用。他正色厉内荏的要说话,元北庭突然一步走近,扼住了他的脖颈。
那小蛊魔回想起他往常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并不是不知道濒死的感觉。相反,他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渊活下来,命都是生死一线上捡回来的,他太了解什么时候快死了。
直到遇见了恩人,他才不用过那种命悬一线的日子,能得到温饱,不用再为了一点东西就被人踩住脑袋。
他本就是流浪狗一样的东西,一身的贱骨头,里面却意外沾了点感情。想起面前的人对恩人的所作所为,恶狠狠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元北庭听着,忍不住笑了,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魔死了怎么能做鬼呢?你这是沾了多少人气?”
他微眯起眼,手上力道加剧,冷眼看着面前的小东西不断挣扎,眼里失去焦距:“若你不信,我倒是可以帮你试试,等着你做鬼来报复我。”
小蛊魔好像要在死前赚够本,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你这……罪奴。”
元北庭目光闪了闪,由纯色的黑变得血红。
“你是真想死啊。”
门口守着的燕风凡看着囚牢里面,那小蛊魔已经快没有了挣扎的迹象,忍不住提醒一声:“主子。”而外面突然飓风四起,乌黑的云迅速凝结,网状的闪电呲呲啦啦地亮着。
是天罚!
蛊魔之间相互残杀,将会降下天罚。
外面的川千央察觉到天上的动静不对劲,心中顿感不妙,很快就过来了。她看见元北庭额头上的印记如血鲜艳,已然杀心凛然。
川千央看外面一道雷已经劈了下来,像一条迅猛狰狞的毒蛇,一口咬到了永昼宫不远处,将那座小院一瞬劈得灰飞烟灭,寸草不生。而天空中仍然嗡鸣不止,雷声滚滚,不时划过闪电,像是一种警示,而元北庭周身魔气四溢,无差别攻击着,她根本无法近身。
罪奴两个字像是一把钝刀,磨损着他的理智,他向来会让说出这两个字的人永远闭嘴。
永远,闭嘴。
川千央半跪下来,凄厉着,字字泣血,振聋发聩:“主子!主子三思!!他是蛊魔啊,不能杀!请主子三思!!”
他周身飓风四起,让他的发丝在空中纠缠飞舞,宛若灵动的游龙。元北庭终于听见了外界的声音,他缓缓转过头来,周身的魔气如同锋利的刀刃,像是连空气都能切割。
他冷冷地看了川千央一会儿,眼中的红光淡了些,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松开了手。
天空中那道鞭子一般的雷突然停了,骤然炸在半空中,将被乌云遮蔽的黑夜照亮,永昼宫的顶端已经被摧毁了大半,余韵让周围所有的魔族都不得不趴下来躲避。
这道雷是直直往元北庭劈来的,他身边的魔气三下五除二地清扫了这些灵力,携来的飓风让川千央和燕风凡不得不动用全身的魔气才稳住身形。
川千央松了口气,身体还有极度恐惧后的颤抖,后背不觉已然汗涔涔:“……主子英明。”
元北庭看了眼地上已经命悬一线的小蛊魔,吩咐道:“让药轩子过来救活,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是。”
燕风凡看见元北庭眉间发红的印记渐渐归于黑色的墨,愣神的瞬间对上了元北庭黑沉的目光,他瞬间低下了头,敛住所有探寻的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
元北庭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他没有放过这片刻的愣神,在燕风凡面前停了下来。
元北庭蹲下来,用手捉住燕风凡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歪着头,笑得危险:“燕护法,本座的印记,好看么?”
燕风凡并不善言辞,他看着元北庭,不敢乱说话,只是垂下眼睛道:“属下知罪。”
整座永昼宫就住了渊主和他的八位护法们,不一会儿其余六位就陆陆续续过来了。看见这阵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几位从没见过元北庭发这么大的火,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顺从地在旁边跪成一排。
元北庭眨了眨眼,眼中的戾气收敛些许,站起来横扫了这一排,皱眉道:“都跪在这干嘛,打算死谏?”
气氛陡然松弛,不过依旧没人敢起来。
药轩子是个只懂药理医疗的死脑筋,他不了解任何东西,从来只是按照元北庭的吩咐做事,就连这些年来的成果都是围绕着元北庭来。比如主子喜欢隔三差五地换皮,他一个药理大师还专门去研究了让皮质更加逼真持久的药方。
于是他道:“主子不喜欢这个印记吗?凡是世间镌刻的印记,没有不能洗掉的。”
元北庭默了片刻,随即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怎么会,药阁老多虑了。”
他额上的印记闪出几乎妖冶的光:“我很喜欢我的印记。”
罪奴印不是不能洗,只是一洗,对于元北庭而言,他的陛下就只剩下史书上那一纸语焉不详的一笔带过了。
等到元北庭走了,八大护法才陆续站起来。几位如俏童、泰悟等还傻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川千央让药轩子把地上那个小蛊魔抬走,然后就要去安排人重建永昼宫。
俏童跟着川千央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啊,吓死人啦。”
川千央把事情都吩咐下去,嘱咐一定要快要好,几乎把整个魔渊的好工匠全部都招募过来。她垂下眸:“你只要记住,别提主子额上的那个印记,最好也别看。”
俏童嘟着嘴嘟囔:“可是很好看呀,为什么主子不喜欢。”
川千央并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很早就开始跟着元北庭了,那个时候元北庭还不叫这个名字,还只是一个他人口中一笔带过的“小妖魔”,他还说自己有个名字,就叫“沙”。
飘零无根的沙,无所依存的沙。
她下意识就觉得这个字很可怜。
可后来,他又向她演示了。是遮天蔽日的沙,是改朝换代的沙。
那个印记从川千央遇见他就有,但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印记代表着什么,她只是偶然听见,这个是人间带过来的烙印,名为“罪奴”。
而这个印记,是元北庭心里的一块疤。
这边川千央在组织人重建永昼宫,而元北庭带着一众的护法到了赤庸的住处。此时天边的浓云散去,透出熹微的光,泰悟一把将门推开,随即退下。元北庭捏着八苦扇踏了进来,冷眼看了眼凌乱床铺的人形。
追风上前,正要伸手,元北庭突然出手拦住了他。他微眯起眼,随即用扇子切开了被子,棉絮顿时满天飞,一股瘴气迎面而来,药轩子挥手打散了这片瘴气。
床上只剩下一段还未完全枯朽的青藤,已经浸满魔气。
——赤庸跑了。
燕风凡屈膝半跪:“属下办事不利。”
元北庭没有多说什么:“知道不利还不把人找回来。”
那小蛊魔连蛊魔这个身份有什么用都不知道,能说出这话肯定是赤庸教的。他知道这个词能激怒元北庭,既然已经瞒不住元北庭,不如就当作他杀死元北庭的一把刀。
可惜如今此路只成功了一半,还没伤着元北庭什么。但元北庭要是这么容易就死了,赤庸倒得意外。
而另一条路就是苏芊尔,她本想闹一场人间大乱,但被司怀昀给摆平了,没翻起什么浪花。虽然人间这条路走不通,但怨气已然激增,大多都是来自明渊的。
这些怨气通过引导,能让他暂时脱离元北庭的掌控,至于其余的,赤庸肯定要另辟一条路。
算来算去,这一切最大的威胁,就是他元北庭。
元北庭道:“追风,你去勘察最近的舆论,听到一点不好的苗头就给我掐了。往外散播赤庸跑了的消息,他身上还有本座的魔渊幽火的封印,想来用怨气掩饰也掩饰不了多久。有敢私藏与隐瞒行踪者杀。”
他看了眼那段青藤,勾起一抹笑:“还有,我们需要拜访一下本座的母家——妖族了。本座倒是好奇,他们的三妖青藤,怎么总是用在对付本座身上。”
元北庭自从说要去换皮,就再没回来过。他也不知道这皮是怎么换的,司怀昀如今一算,大概已经有七日了,按照这个速度,他总觉得魔族的换皮是不是等着那皮重新长出来,这效率也太低了些。
司怀昀每天只能跟这些富商扯皮,由于玩心大发,也渐渐没了耐心。司怀昀上一世可谓是一方巨贾,不过身份所限,名不外显。
重生后这些年走南闯北,除了找些元北庭的线索和勘察国情,也顺带将他那些商线重新牵回自己手里。司怀昀牵完就算,一溜儿全扔给了百里落天,这会儿才想起来。
他问了百里落天自己手下有多少财产生意,算起来是足够养活一个娇贵的渊主了,但对于一个这样庞大的国家来说却是杯水车薪。
司怀昀在元北庭走的时候要了魔渊的钥匙,虽然元北庭给他了,但还是再三嘱咐不要亲自去,否则会被魔渊幽火灼伤。
他曾亲眼见识过,自然知道魔渊幽火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也只是时常将元北庭给他的符咒在手上磨挲着玩,顺便传一些信息逗元北庭玩而已。
但元北庭些许是太忙了,回答总是三言两语的,没有更多的时间说清楚,司怀昀就让他去忙,不必理自己了。
司怀昀觉得自己大概天生一副操劳的命,这无所事事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闲得他浑身难受。当初黏着自己的小妖魔也长大了,也有得忙了。
司怀昀磨挲着符咒,凄凉如无人照顾的孤寡老人:“忙,都忙,忙点好啊。”
元北庭其实说过要来接他,但他这边的事也没处理好,所以逗了几句就婉拒了。
司怀昀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这堆财政卷宗。
虽然平京已经下发一批物资来供东郊度过难关,但困难依旧存在。他这些天将东郊的丝绸与其他城市进行贸易交换的通道打开,但这个冬天平津哪里都不好过,所以都很有限。
唯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能是外贸,哪怕是从更加困难的明渊那里赚点钱让平津周转过来。
明渊如今缺什么?粮食?炭火?
司怀昀看着眼前的卷宗,总觉得自己遗漏了点什么。
百里落天这些日子总算是肯见他了。不过就算司怀昀给他道歉,他依旧是那副木头样,没有不满,表情也没有更加丰富。
司怀昀觉得很没有意思,于是更加想念会红耳朵的渊主了。
这会儿百里落天走进营帐,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大帅,有人求见。他自称江南富商,唤作‘万事通’。”
司怀昀原本倦怠的眼皮掀了掀:“哦?”
那富商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这女子姿态盈盈,一双美眸如同秋波流转,下拜时如花茎迎风,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司怀昀稍微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笑道:“梁二爷,别来无恙。”他示意落座,“这次梁二爷有何指教。”
梁壬进门就摘下了自己的面罩,看着这昔日的旧友,苦笑着:“大帅就别笑话我了,不过借着家族那点旧势力,勉强糊口罢了。如今听说大帅招募,不过照样借着情分,厚脸皮过来而已。”
他回头看向身侧的女子:“也是看看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还一份大祭司的恩情。”他顿了顿,“大祭司可在?”
司怀昀低头抿茶:“梁二爷来得不巧,北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