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此时就是人间墓地,像乱葬岗,遍地的尸骸和行尸走肉。
浓烈的魔气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抹散不开的阴霾。乌鸦在低空回旋,站在残垣断壁上亮着一双炽红的眼,时不时哑叫一声。它们争相啄食腐肉,魔气像黏稠的墨水勾连在乌鸦的羽毛上,连串地往下掉。
它们一边贪食着,一遍被腐蚀着成为养料。
居住在明渊的人也是如此,他们的皮肉像是生病的鱼一样,变成一块块的鳞,有的软如一滩泥,一碰就像脓一样往下掉。被饿疯的人扯下来塞进嘴里,失常地痴笑或哀嚎着。
川千央只有在一次误入地狱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
前面的赤庸化为影,在一片灰暗中自由游走。川千央身后展开绚丽的凤凰翼,她极少露出真身,灼热的凤凰灵气将化为半固半水的乌鸦全部净化烧尽。
赤庸知道自己已然接近力竭,他将火种塞给奉祀,推波助澜了一把。奉祀抱着魔渊幽火的火种往明渊皇宫而去,川千央见状,掷出手中双刃,却被赤庸挡了下来。
赤庸停下来,他的双手撑在地面上,看起来难以为继。实则从双手处蔓延而去的影子像一张网遮住了川千央的去路。
那些黑影是他身体的化身,慢慢缠上她的翅膀,紧接着被她的凤凰灵气灼伤,川千央的手臂忽而蔓延上一大片的烧伤。
川千央大喝一声,将双翼展开,网面一般的黑影被炸裂开。碎成碎片之后,再慢慢凝聚成人形的实体。赤庸喘息着,露着一只独眼阴桀地看她。川千央同样也尝了一把粉身碎骨的滋味,痛跪于地。
赤庸料定川千央过来,就是为了宰了那个还没成型的小蛊魔,但她不敢动他。
赤庸虽然已经没有了承袭魔渊渊主的资格,但他仍旧是蛊魔,杀了他是要遭受天罚的。就算川千央这种修为的凤凰已经能斩杀蛊魔,他也料定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只要他拖到奉祀那小蛊魔成为蛊魔后,到时候天界不能容下三蛊魔,必定会降下天罚,那时元北庭必死无疑。
奉祀抱着火种狂跑,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跑得双腿都已经麻木,仍旧不敢停下。
四周无数人窥伺着他,他内心发毛。他没有经历过任何磨砺,也没有任何谋划,他从头到尾只是听从命令,去完成一个他不明白有什么意义的任务。
所以在旁边的人伸出一双手抓住他的时候,他立刻身体不稳地摔倒了。周围人看他白白嫩嫩,还没什么战斗力,立马蜂拥而上,像抓到了肥羊的恶狼群。
奉祀怀里的火种掉在地上,容器轻易碎裂,周围生灵最多,火种顿时见风而长,那些或枯瘦或狰狞的人,他还没看清,就被这一把火化为飞灰。
奉祀被烫得发抖,没有了阻碍,他勉力爬起来,往前面狂奔而去。烈火远远比他跑得快,很快就铺在他的脚下,让他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
可他远没有那么强大,没有了协助,只凭他自己,怎么能跑得过去。
他蜷缩在地上,变成了一只大耳的红狐狸,他努力想要缩小自己,以免被灼烧得更痛,范围更大。
突然,他的耳朵被提起来,随后被抱进了一个有些温软的怀里。这人双眼无神,怀抱着他的动作却轻柔。奉祀往上抬眼一瞧,赫然看见的就是一个女人。这女人他认识,便是那日恩人怀抱着,然后用朱笔加深魔契的那个女人。
可他明明记得,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苏芊尔低头,带着他往明渊皇宫走。她走得并不快,火舌舔上她的衣袍,像是缀了一层火焰的边。魔渊幽火像是缱绻在她脚边,然后一点点往上舔舐。
等她走到明渊皇宫的时候,火已经吞没了她,她松手,狐狸从她手中跳出去,而她的面容变成碳色的雕塑,缓缓凝固。
烈火陡然吞噬了她,让奉祀无法再看得更清楚。
赤庸的身后突然爆发出光彩,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元北庭就是有了这样一道光彩才被自己发现,囚于身边折磨数十年。而他自己的光彩,却是已经记不清了。大概也是这样的绚丽,能刺破灰暗。
他手背上的魔契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了他自己拿笔临摹的印记。他用自己的假手慢慢抚摸那个印记,时至今日,他终于能痛快了。
他每每想到今天,大计将成的时候,心里都无比痛快。可如今却只是轻哼一声,看着面前手握双刃的凤凰:“第三个蛊魔已经诞生,你的任务失败了,准备替你主子守坟吧。”
川千央双手一紧,她盯着那道光柱。在天罚劈下来之前,蛊魔都没有正式诞生。
赤庸吃痛着:“凤凰,我当初真不该留着你。”
川千央俯视着他,看笑话一般:“你不该留着的人,可多了去了。”
“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赤庸想起了,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凤凰,还匍匐在他脚下时,就一身的反骨和不甘堕落。
她呲出一口血牙,死死地盯着他:“我川千央生来就是为了主宰你这邪魔的命,你最好把我看死了,否则我将以命搏命。”
赤庸怕凤凰有什么特殊能力,能数十里之外击杀奉祀,所以他双手一挥,将旁边那些脏污的人卷过来,试图去绊住川千央的脚步。
据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是这世间最高傲最爱干净的生灵,本性使然,定然会花费一些时间周旋。
可甩出去的下一瞬,他就知道不对。川千央看也不看那些脏污,直接一刀劈开,污血溅在她的脸上,她双瞳烁烁如星,紧紧盯着他,分明就是要他的命!
凤翎从她身后像是春枝拔芽而出,她眉间亮起一枚凤凰印记,眼尾缀上凤羽,像是她最喜欢描画的彩妆。绚丽的凤凰翅翼展开,光辉散开,如有万丈。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天地之间,上天入地,只有这一只凤凰,能斩杀蛊魔的凤凰。
元北庭刚到人间,便看到这副场景。他立马明白过来川千央要做什么,可他竟然在这样的压制下近不了身。这种庞大的力量根本不是川千央能够控制的,如果她的目标是元北庭,那么元北庭也必死无疑。
最后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挥剑而下,将赤庸劈开,那灰暗的影被凤凰灵力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一片碎末,像是被风吹走,往后飞去,彻底湮灭了。
川千央周身凤凰真身散成光点,她回了头。风暴在她的头顶聚集,好像一个巨大的龙卷风,又好像一张能吞人的血盆大口。
灰暗的四周只有云层中透过的这一束光,风暴里面闪着细碎的闪电,大雨滂沱而下,在凤凰的浮光中如同洒下的酿泉,曼舞的流沙。落到尽头,又成了回旋着翅翼的蝴蝶,荧光点点。
几只眷恋凤凰的鸟儿在她身边盘旋,川千央浮在空中,在狂暴的飓风中长发飞扬,金光通明。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害怕。
她双手合于胸前,轻笑着:“凤凰终会涅槃。”
下一刻,金色的瀑布从她的头顶上冲刷下来。
之前喻皑死的时候,元北庭不止一次说过,让川千央用凤凰之力杀死他。川千央却不乐意:“杀了命定蛊魔我也会死,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元北庭看着天边那只炫目的凤凰向下陨落,喃喃道:“川千央,你骗我。”
川千央第一次见到元北庭的时候,是在永昼宫中的杂役房中。这个时候赤庸刚从魔渊边境将这蛊魔提回来,在牢狱里关了数日。牢狱里洒了碧落仙泉,住在那里会体力皆失,而且时不时关节如同针扎,很不好受。
赤庸喝酒时想起了这么个乐子,把他提出来,让他像个奴仆一样端茶送水,任凭屈辱。
关了这一趟后,他好像乖了很多,一句话也不说,一下也不反抗。赤庸觉得无聊,宴席散后便让人将他拖回杂役房中。
她初见他的时候,这小蛊魔的关节仍然隐隐作痛,他皱着眉蜷缩在角落里。细汗布在他的脸上,秀眉蹙起,想要发狠地咬自己的手指关节,好像这样才能止疼。
川千央第一眼看见他,只觉得他好看,隐忍后抬眼,眼眶里含着泪,愣是不落下,简直惹人怜爱。
很快,这个杂役房的管事就来了。这管事官小架子大,来的时候规定,所有人都得站成一排迎接他。
他照常巡视了一圈,忽然看见这么个缩在角落里的,呵斥道:“喂!你!过来!”
喻沙蹙着眉勉力站起来,他自从关到牢狱里,再到今天都没吃东西,一下腿软没站稳,就被那管事踢了一脚倒在地上:“残废吗?!”
喻沙深吸一口气,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想爬起来,结果又被推倒,他一个踉跄往后倒到后面堆放杂物的地方,手臂被一个尖锐的尖角划破,顿时血流不止。
粗糙的伤口痛得他脸色发黑,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轻声回答:“不是残废。”
管事哼笑一声,按照惯例训斥了一通后耀武扬威地走了,临走吩咐,让他把堆杂物的地方收拾干净,还派了两个人看着他。
那块地方什么东西都有,脏污抹布拖把,蜘蛛老鼠在里面做窝。他随便扯了一块布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然后就开始收拾。川千央看不下去,撇过旁边看管的人过来帮他。
看管的拿着鸡毛当令牌,嚷嚷道:“管事让他做,川千央你在这当什么好人。”
川千央啐道:“他要是收拾到晚上,吵得我睡不着,明日做不好工,管事还不是要一起罚我们!你替他看好人他给你两颗甜枣吃吗?”
那看管被噎得哑口,悻悻骂了几句走了。
喻沙很懂感恩,连连对着她道谢。不过她看得出来,他道谢纯属因为客气,不会因为帮了他他就信任你依赖你。这样也好,川千央不喜欢被人还人情。
不知道这管事是不是得了赤庸的指令,总抓着他折腾,动辄打骂不休。这样连日下来,他身上就没有好的地方,连那群一同做工的都不忍起来。
喻沙一日去砍柴烧火,那管事的过来,拦住他,他知道免不了一顿打骂。
果然,那管事喝了酒,摸了一下他的柴,说他的柴是湿的,喻沙垂着眸没说话,他知道辩解也是无用。那管事狞笑着让他试试柴湿不湿,抓了一根往他手上刺去。木屑随着皮肤的破裂深入,一下划到骨头的地方去。
川千央白天被派去摆宴席,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处理伤口。川千央站在他面前,喻沙抬眼看她,然后默默挪了个地方,她又一错步挡住,几次来回,这人才淡淡请求:“你挡到我的光了。”
川千央打了个响指,一簇明火在她手指上点燃,照得更加清楚。喻沙低声道一句多谢,继续低头处理伤口。
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是好脾气,被人这么折腾还能这样心平气和。”
喻沙突然笑了一下,看见川千央疑惑,解答道:“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
他们一般形容他残暴,恃宠而骄,还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好脾气。大概跟喻皑跟久了,他也学会了隐忍,在没有实力彻底推翻前就装好一只绵羊。
不过那个人还教过他,不要总是扮猪吃老虎,否则真的会变成猪。
最近听说这管事得罪了共事的,那共事的同僚也不是个好惹的,况且最近在选擢升的顶替位置,他们俩争得不可开交。
于是川千央就看见喻沙手里玩着一把匕首,面前是那怕得痛哭流涕又色厉内荏的管事。
那管事决不相信,这样任他欺凌许久,从不反抗的猫崽有这样的胆子:“你就不怕渊主杀了你吗?!”
喻沙好像被逗笑了,他一歪头,就好像断了线的木偶,眸里闪着点点血色,像是弑人的刀刃。舌头舔了舔牙齿,声音又轻又讥讽:“那又怎样?一条烂命,死就死了。”
虽然毫无依据,但川千央直觉他所说的烂命是在形容这管事。
他干净利落地杀了管事,回头就看见了她。川千央刚后退一步,喻沙就如同出弦之箭般,转瞬到了她面前。川千央机敏地察觉到不对,亮出凤翎格挡住,看着他:“你是盟复的人?”
盟复就是那个跟管事争升迁的另一个管事。
“凤凰?”喻沙后退,他的皮肤被凤凰灵气灼伤,低低道,“盟复是谁,不认得。”
他并非不认得,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关头把管事宰了,顺势将这事推到那盟复身上。他这样回答,只是表明他压根不在乎这个人。
喻沙饶有兴味道:“你是凤凰,怎么被收到这里做一个杂役。”
川千央摸了摸手臂上出现的灼伤,暗道一声晦气,轻哼道:“彼此彼此。赤庸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