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怀昀早就听说过,鬼界的天气不太好。
连日的暴雨与惊雷让他原本就贫乏的睡眠时间雪上加霜,他时常在半夜里被外面的惊雷声吵醒,闪电划过鬼界的天空时,就像是近在咫尺的斧刀。
又一次,司怀昀从床榻间醒来。夜晚的鬼界十分阴冷,他透过窗看见外面又下起了雨,摇曳的树影像被撕扯开的布帛。他推开门,看见园中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手里有一把透明的水伞,却没有打开。他全身被雨水淋湿,额前的头发打着卷往下滴水,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是在落泪般。
元北庭听见开门声看了过来,看见司怀昀要下来,几步走过去替他开了伞,看着他单薄的寝衣:“多冷。”
司怀昀的长睫颤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有寒风吹来,露在外面的手指也忍不住往袖子里瑟缩。随后他伸出手,捧住元北庭的脸,拂开那些雨水。
这时连片的乌云中再次劈出闪电,光恰好落在元北庭的眉眼处,司怀昀看清他红了的眼眶。
……
混沌从有意识开始,就被囚禁在这片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他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在他有限的见识中,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么一个牢狱,如果生来就在牢狱,对他而言,又怎么算惩罚。
就像是井底之蛙,他抬头的那一片就是他的天,囚禁他的就是他的世界,痛苦就是他的生活。
连痛苦都成为一种寻常,那痛苦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第一次生为人。那天他坐在田埂上,正靠在一棵大树旁,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竹竿玩。树上突然掉下来一只受伤的鸟。那只鸟羽翼已丰,只是翅膀处有些弯折,好像是伤了。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突然脑中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用竹竿扎死这只鸟会怎么样?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削尖的竹竿捅进了小鸟那只受伤的翅膀里,小鸟顿时发出一声哀鸣,拼命地扇动着翅膀想要挣脱。
他拔出竹竿,小鸟扑腾着挪动身躯,紧接着,它另一只翅膀也被竹竿扎穿。
渐渐的,那只小鸟不动了,他尤不知足地继续将它扎得稀烂,成了一滩烂泥。
后来,当他成年,那时暴君行道,农民日子过不下去。
他首当其冲成了第一批反叛者,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个王朝再腐朽,他们也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作为头目的他,被判处极刑——无数支飞箭刺穿他的身体,每一支都不致命,他血尽而亡。临死前,他突然想起自己幼时做过的这一桩恶事,觉得天意弄人。
他被处以极刑后,并没有让那些人更加恐惧,甚至更加激发了他们的愤怒。更多的人组织起来反抗这个王朝,最后这个王朝被推翻,新的王朝建立。
他如今是一个凶残的诸侯王,常年的苛捐杂税让百姓民不聊生。地主阶级跟着他为虎作伥,更是将底下的百姓个个欺压得卖儿鬻女。
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当时巡海的时候由于上船的时候一朵浪花溅湿了他的鞋子,所以他不愿意下海巡视。
于是他命令近一万纤夫分三批将船在海岸线上拉一圈,后来嫌太慢又找了几千匹马过来。在第三天后,他终于厌倦了人拉船和马拉船这种荒诞的游戏。可此时已经累死了几千个人和跑死了数百匹马。
一切不过起于他一时荒谬的兴起。
一时间口诛笔伐,群情激愤。
就因为这事过后,积压的民愤越来越重。
今天接到告密者,说一个书生在茶馆大放厥词,迟早要推翻了他,食肉喝血。
于是他派人将这书生抓过来,为了惩治这大胆包天的叛民,便验证了他说要“食肉喝血”的话——将他的父母妻子全部抓过来,将他放入油锅中煎炸,然后分食给他的亲人。
最后他的母亲伤心欲绝而死,他的父亲忧愤而死,他的妻子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手里捧着一个馒头活活饿死。
人们看破了他残暴的本性,全国刺杀运动此起彼伏,不少高层官员被民间刺客杀死,一时间人人自危。
经过了三年征伐不休的战争后,各地不再上缴税钱,整个国家分崩离析。
新任的诸侯王将他五花大绑送到了整个国家最高的地方,将鼎中的水烧得滚烫沸腾,许多百姓在底下怨恨地盯着他,齐声要将他杀死。
他看着滚烫的水,想起来那天那个书生,他原本是很从容地赴死去的,可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妻儿后顿时崩溃了,在被推进油锅的时候发了狂地尖叫着,咒骂着,就好像现在底下那群百姓一样。
原来是这样的,他恍然。
他后来成了一门宗派的长老,规训族中弟子时,将与之相交好的小侍女活活打死在大弟子面前。
那小侍女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打断,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抱也抱不起来,只剩下一滩烂泥。而他漠然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弟子,强硬地将他关进了封闭室反省。
而他们不过在受罚时相互拥抱。
“也值得这样赶尽杀绝吗?”男人质问他。
此时他已经因为贪欲堕入邪道,刀剑悬在他的头顶。他恍惚想起了那一天,随后对上了男人发红的双眼,轻笑一声:“你引我堕入邪道,就是为了这个吗?”
昔日的少年发了狠,厉声道:“那还不是你抵不住诱惑!否则怎么会堕入邪道?!”
他低声笑了笑,随后难以为继咳了几口血:“没有诱因,怎么会有这个结果?没有你下的肮脏的饵,怎么会有鱼上钩?你以为你正派吗?你不过也是个工于心计的阴谋家,否则你怎么可能大仇得报呢?”
“为了你的复仇,你甚至不惜将我拖下去,我入邪前从未杀过普通百姓,后来为了邪术何止血流成河?而你用那些人的命来成全你的复仇,你不怕他们也来找你复仇吗?”
男人惶恐不安着,显然已经被他的话动摇了心智:“诡辩!狡辩!……明明是你……”
“是一只蝎子吧。”他打断道。
他其实一眼就看出那是邪物,从那一瞬间,他被埋藏已久的贪欲如同泉涌,不可抑制的勃发出来。可那些权势富贵,于他而言,本是粪土一样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要戕害手足同胞,残害黎明百姓。
——他从未想堕入邪道。
可他被那种力量召唤,不顾他意愿地融合,堕落,随后失控。
最后,他以堕入邪道的罪名被处置,他的骨头被寸寸打碎,原来这种痛苦是这样让人生不如死,还能听到自己骨头变成碎片的声音,像是无数把尖锐的刀子在自己体内来回戳刺,让他恨不得死。
那么为什么不能死呢?死了就能终止罪恶,死了就能结束痛苦,死了就能永享安宁。
他恨不得死,他恨不能死。
……
元北庭看见了。
他看见了所有,看见了一切。
他看着这个灵魂在凡尘中作恶,在痛苦中挣扎,像涸泽的鱼一样徒劳地扑腾,却翻不出一点水花。
他在这一切起落中无数次伸出手,却只能穿过这人痛苦的面容,落不到一点实处,每一次落空都是坠入悬崖的失重与心悸。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下一世,元北庭依旧陪他走到了尽头。
他举刀杀了所有爱他的人,只为了他梦寐以求了许多年谋求的位置。他杀得红了眼,血溅在他的脸上往下流淌的时候,就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让元北庭恍然以为他也受伤了。
最后,他的双手掐住了最小的妹妹的脖颈,妹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往常温和的哥哥,用挤压出的声音艰难的问着:“为……为什么……”
那一刻,他突然愣神,手里的妹妹却已经没气了。
“为什么……”他呆楞着重复,随后松开了手,妹妹掉在他的脚边,像一个破落的棉布娃娃。
他突然有点想不通了,脑子里闪过无数碎片的场景,他戳死了一只鸟,就被万箭穿体血尽而亡;他将忠勇的人放进油锅里煎煮,于是自己也变成肉糜;他折断了一个小姑娘的脊梁,最后也被打碎了一身的骨头。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摧毁别人,也总是不得善终,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真的愿意这样吗?可是不愿意,为什么又做了这些事呢?
他矛盾得像要被撕裂。
就这样一直,做着恶事,最后自尝恶果。
元北庭在另一头,像是戏剧那头的观众,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那个少一根头发他都会心痛的人,一次一次的在他面前被处以极刑。而他无论如何也撕不开那层屏障,十指都抓出血痕,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力。
他想要替司怀昀挡住那千万支箭,哪怕只是多为他承担一点痛苦。可他只能看着那支箭过来,伸出手,只留下幻影交错的波澜,从他的心脏,洞穿到司怀昀的心脏。
司怀昀再一次在他面前死去,这一次仍然是众人讨伐,将他挂在高台上吊死以示惩戒。他声名狼藉而死,死去的一瞬间,眼底的神色散尽黯淡。
而元北庭已经哭不出来了,他跪下来,伸出手,却根本触碰不到这近在咫尺的破碎灵魂。
吊绳被砍断,尸身坠落而下,狠狠地砸在地上呈跪姿,未曾合上的双眼似乎看向的是他,手臂也伸向了他,默哀的神色仿佛在向他讨求什么。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元北庭渗血的手指死死地在屏障上抓扣,木然的双眼中落下一滴泪,砸在他的手背上,随着他用力的姿势滑落,在屏障上荡起涟漪。
我能给你什么呢?
审判长命人将他的身体拖下去,就在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元北庭霎那间就要发疯了。
他干哑的喉咙叫了一句“不”,后面就失声而断,指尖的骨头都要露出来。他大吼一声,从屏障中挖出一个洞,就在下一瞬撕开一个大口。
可在他就要抓到司怀昀的时候,面前的场景却开始碎裂,等他下落的时候,周边变为了一片水域。
落入水中的时候,周边是一片透明的蔚蓝色,可是这里却没有水域应该有的生机,这片水域里甚至没有任何上升的气泡,寂静得像是隔绝了声音,又或者说,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声音。
可是元北庭却看见了,从海底深处,生长出来带刺的荆棘,荆棘的藤是油绿的,像是被滋养成这样的般,而它上面的刺却是血红的,如同剑拔弩张的敌人,怨毒又尖锐。
元北庭不明白,就算是再罪大恶极的人,怎么会每一世都这样不得好死。难道一个初生的灵魂,就能沾上这样污浊不堪的罪恶吗?如果是这样,那又该怎么界定呢?
为什么他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的话本,一次一次将自己推向罪恶的深渊,反复在痛苦中挣扎。
刚开始是□□上的痛苦,可是新生的灵魂在无数次的轮回转世中也有了人的情感,在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后,他开始感受到从心底而来的痛苦,原本不认同的不得好死,开始变为了一种赎罪般的心甘情愿。
是谁犯下了罪孽?是谁需要赎罪?
海平面开始下降,深海的黑暗慢慢被从海平面上而来的光驱散,底下的藤条出现,一些分枝在海波中漂浮游荡。而那个人也随之出现。
他乌黑的长发被细小的荆棘捆绑住,偶尔散落出来一缕,在水中如同水草浮动。双眸轻微颤动,光继续往下延伸,将他的整张脸显露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被吊死时那件绣着麒麟的华丽长袍,那是用以镇压他的灵魂而制造出来的衣服,由教廷亲手绣制,诅咒他在地狱遭受无休无止的惩罚,直到赎清罪恶,灵魂重塑。
他就这样,身着华丽长袍,安静地悬浮在水中,像是被雕琢出来的精致木偶。他的肤色白到不可思议,光穿过来的时候像是照亮了一块润白的玉,浓密的眼睫颤动。
司怀昀睁开了双眼,他看见了面前的元北庭。
小猫咪哭得眼睛发红,海底太冷,令他手脚都在颤抖,让司怀昀感到心痛。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那发红的眼眶,或者说出一点什么话,可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也很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他被浸泡在水中,无法呼吸。带着怨毒的刺扎进他的皮肉里,反复鞭打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下一次死亡就快要来了,他已经开始慢慢失去知觉,眼前像是被揉碎的画布,色彩混合得毫无章法。他的身体在水中微微上浮,像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