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痛。他勉力想站起来，可却腿脚一软，仔细捏捏，才发现腿已经断了。

他望着旁边清澈的池水，自己脸上灰扑扑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好料子，穿得元北庭浑身难受。

他用折断的荷叶舀了一些池水把脸洗干净，久违看见这张懦弱的脸，气得一笑。

他是八尾灵猫的后代，虽然这个年纪的愈合力还没那么强，不过一个习以为常的断腿倒是不需要多久。元北庭靠着山石坐了一会儿，试图回想这到底是哪一天。

结果就是，他实在想不起来。无他，若是一个人之前上了十年学，突然在几十年后问你，某某天学了哪篇文章，你也一定一头雾水。

这对于元北庭来说也是一样的，他挨了这么久的打，你要问今天挨打有什么不一样的，那确实没什么不一样，所以压根想不起来。

他坐了一会儿，肚子饿得抓耳挠腮，不禁去看旁边池水中游来游去的鱼。这是些观赏鱼，按说是不能吃的，不过谁还管这么多，吃不死就是了。于是元北庭化为原形，断掉的一条腿也没影响他发挥。

他一口咬破了鱼柔软的腹部。刚吃了没两口，觉得入不了口，正要扔了，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在干什么？！”

来者长着一双吊梢眉，简直要把“趾高气扬”四个字写在脸上。正是赫尔加烟。

他一看这小妖魔在吃什么东西，斥责道：“你知道你在吃什么吗？！这条鱼够抵你的命！你凭什么吃它！”

元北庭挑眉，顿觉可笑，讥讽道：“我能杀死它，所以我就吃它。”

赫尔加烟是三房妾室葵枫所生，姐姐在宫中做妃子，还颇为得眼。自己也有些天资，在众孩童中也算个能领头的。

赫尔加烟听见这小妖魔胆敢顶嘴，更加怒不可遏：“你这低贱的野种！敢这么跟我说话？！”

旁边的小魔们不消他说，已经上前来准备打他了。

元北庭虽然断了一条腿，体内的魔气也少得可怜，但对付这些小东西，对他来说，也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还没等他动手，旁边突然又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清清冷冷的一声，四周的魔陆续给来者让来一条路，从里面走出来一身深褐色长袍的少女。

她打扮素雅，只是一个头冠戴着方便练剑，眉眼间英气毕露。腰间一把极厚重的佩剑在她身上轻若无物，步态轻盈。

她就是三房培养的未来三房家主，如今的三房长女——赫加尔淳。

之前元北庭是很讨厌她的，因为三房从自己身上抢走的东西，基本上都投到这位家主继承人身上了。不过这位长女似乎看上了他乖巧可爱的样子，经常帮助他。没人会拒绝让日子更好过，元北庭当然接受。

赫加尔烟立马凑上去，愤愤不平道：“长姐！这野种居然对我出言不逊！”

果然，赫加尔淳淡声道：“都散了。”

“可是他……”赫加尔烟还想说什么，长女冷冷瞥了他一眼，他咬咬牙，还是领命退下了。

赫加尔淳等所有人都退下，周围只剩她的两位侍从。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侍从收到示意，在他面前放下一瓶药。

元北庭没有让自己非得受这个罪的必要，稍微闻了一下，确实是治疗骨伤的药，于是也不客气，拿来用了。

不过赫加尔淳居然还没走，元北庭用完药，似乎是才注意到她，仰头笑着：“长女找我有什么事吗？”

赫加尔淳看着这小孩明媚的笑容。他总是这样，似乎根本分不清别人是不是在欺负他，欺负了他，他还这样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赫加尔淳淡淡道：“烟儿说，你对他出言不逊？”

元北庭似乎并不懂：“我只是跟烟哥哥说，我很饿，所以我抓了一条鱼来吃，但烟哥哥说我不可以吃，我就说‘我能抓到，所以我可以吃。’。刚才烟哥哥是生气了吗？”

赫尔加淳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让两个侍从将他抱起来，道：“族长要见你，所以父亲让我把你带回去沐浴疗伤。”

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他的父亲才会偶尔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于是元北庭显得有些高兴道：“太好啦，那我又可以跟叔父换饴糖吃了。”

赫尔加淳顿了片刻：“换？”这小孩的身份因为名头不好听，老祖宗也不允许，所以才将他送到三房这里养着。

族长的私生子送过来后，虽然以他三房家主之躯，自然不屑于为难一个小孩，不过他的默认与放纵，已经够这个小孩吃不少苦头了。她可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给这个小孩什么甜头尝。

于是她问：“你拿什么跟父亲换？”

“拿族长给的瓶瓶罐罐什么的，那糖可甜了，我最喜欢吃。”

赫尔加淳只觉得手脚猝然凝固一般。那小孩看见她的眼神，似乎是太可怕了，于是往侍从怀里瑟缩了一下，轻声呐然：“淳姐姐……”

难怪自从这小孩来了之后，每每族长一来，父亲都有好东西给她。父亲骗了她！这根本不是什么节日礼物，而是哄骗这小孩，从他手里抢过来的灵丹妙药！

这小妖魔本来就因为妖魔混体，得靠极为强横的魔气才能将他体内的妖气压制，不至于两边打起来，摧残了他弱小的身体。

那她这算什么？！毫不知情的强盗吗？还是利益既得的帮凶？！

她下意识道：“抱歉……”

元北庭仍是一副天真：“淳姐姐为什么跟我道歉呀，没关系的，我没有被吓到。”

赫尔加淳的脑子现在太乱了，于是她让其中一个侍从将他带去沐浴换洗，而另一个跟着自己去见自己的父亲。

元北庭想起了这是什么日子。

说来夸张，之前赤庸莫名其妙搞了一个什么节日，说是要祭祀魔渊幽火。

他底下有几个谄媚的，说既然祭祀了魔渊幽火，赤庸渊主作为魔渊幽火的掌控者，岂不更加值得祭祀。这么一套逻辑链下来，整个魔族对他更加崇敬，几乎要把他当成个神明来祭拜。

祭祀大礼由魔渊渊主操办，而各家出蛊童携同渊主祭拜。

听说有两种人可以听见神明的旨意，一个是通灵的祭司，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孩童。蛊童身穿狩衣，手执摇铃，象征着魔渊的未来。

总之，这蛊童，是极为重要的人选。

蛊童的选用，首先便是相貌出彩，其次才是身份尊贵。若是说相貌，别说是赫尔加家族应该首选他，就算是整个魔族，也该是第一个把他挑进去。

赫尔加淳出生起便众星捧月，放在整个赫尔加家族也是十分出挑的，深得老祖宗喜爱，三房也对她寄予了厚望。这样的人，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所以他方才故意跟赫尔加淳说破那件事，就是想让她愧疚。她既然愧疚，就会急于弥补，而现下最好的弥补方式，就是让他成为蛊童。

三房出两个人选。原本那个位置是赫尔加烟的，不过上辈子也没选上，还不如让他顶替了。等到那天祭祀大坛开启，他就可以脱离赫尔加族的掌控，去人间找司怀昀了。

他浸泡在温热的温泉中，温暖似乎将他治愈。他的心里似乎有些闷，好像闭塞了什么，让他难以呼吸。

元北庭换好衣服出来。他那副埋汰的样子仍能称上一句“眉清目秀”，如今洗干净了更是明眸皓齿。

族长这会儿就在大厅中，不过此时人还没来齐，他作为族长，自然是要后来出场的，于是就在偏殿中同夫人聊天。

外面传来通报，他让人进来，就看见白团子似的元北庭走了进来。

这个时节还有些寒意，元北庭身上裹着毛茸茸的狐裘，许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脸和手都有些红彤彤的。

见到族长后，他神采奕奕，同族长行礼：“见过族长。”

族长怜爱地看着他，照例是问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而这回元北庭也不傻傻的，只回两个“嗯”了，描绘的那锦衣玉食，珍馐美味连三房都快信了。

族长跟着笑：“看来灵儿开心得很呢。”

没错，这就是他的名字，八尾灵猫的灵，赫尔加灵。就好像橘色的猫就是小橘一样，这名字除了带上赫尔加的姓氏，几乎就是一个宠物的名字。

元北庭也笑：“当然，今日见到族长，我更高兴了。”

经此，族长开怀大乐，自然又给了许多赏赐。连带着三房照料有功，说要将东场那边的庄子划给三房。

等元北庭让人把这些赏赐搬回去，天色已晚，连元北庭都有些累了，可惜找事的并不累。

蛊童这事，由于赫加尔淳的推动和元北庭的精湛演技以及数一数二的外貌，这事自然是成了。简直是皆大欢喜，除了赫尔加烟。

因为这小妖魔，他今天不仅被长姐训斥，还丢了原本给他的蛊童候选位置。他自然气恼至极。

元北庭一进门就看见了他。赫尔加灵的屋子，自然是人人可进。月光随着他开门落在他脚边，干净精致的容颜如出水芙蓉。

赫尔加烟本来一脑门的霉头，看见他进门，正要厉声呵斥。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眼，竟哑然失语。

随后，他又想到，这小妖魔就是用这副模样抢走了他的蛊童之位，便又转笑：“灵儿，你不愧是八尾灵猫的后代，生出这般妖精模样，同你那母亲一模一样。”

“可惜她身份低贱，进不了赫尔加的门。只留下你。其实我也能理解你，生无所依，自然要给自己找一条路走。”

元北庭原本不打算搭理他，此时自他喊的一声“灵儿”就停住脚步，越听到后面，他越是不语。

等到赫尔加烟看到他的表情，停住话头：“……你笑什么？”

元北庭一手支着头，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么？我笑，有两个原因。”

“第一，听闻烟哥哥的小娘乃是出身小门小户的庶女，三房家主当初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后来才入了籍，笼统不过也是下贱坯子，怎么到了这一辈，倒开始数典忘祖起来。这样可不好。”

“第二。”他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转瞬，数道交错的丝线便纵横在赫尔加烟的脖颈边，只要他动一寸，就会被切成千万片。

他冷声：“你还是那么喜欢找死。”

各家挑选出来的蛊童要在祭祀大典前送去给渊主过目。元北庭和赫尔加淳由赫尔加家族的马车送来，赫尔加家族家世显赫，所以也站在前排以示尊贵。

这座永昼宫不像元北庭统治时的寥落三两点，而是灯火阑珊，到处都装点着金玉。

大殿上人声鼎沸，欢歌笑语，香袖轻风。而赤庸就坐在最高的王座上，长袍垂落脚边，身边是渊后冷氏。

这座大殿是用来议事的，元北庭除了称王的时候往上面坐过，后来由于他从不参与议事，再没有用过这大殿。

各家选来的蛊童一共有四十九个，赤庸略扫了一眼，突然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他略一勾手，便将那蛊童拉到了他面前。蛊童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在渊主面前跪好。

赤庸命令道：“抬起脸来。”

待那蛊童抬起脸来，赤庸又一脚踢翻了他，哼笑：“这是谁家选的，拿这样的丑货来糊弄本座？”

这蛊童就算称不上风华绝代，也是清秀可人的，绝不是他所形容的那样。

渊后皱了皱眉：“可明日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怕是也找不到更好的。还请主上三思。”

“怎么没有更好的。”赤庸勾了勾手，显然早有准备，“带上来。”

两个侍从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过来，这少年显然被精心打扮过一番，眉眼精致而锋利，笑起来又有万般风情，天生媚骨。他似乎感受到目光，转头正好与底下的元北庭对视，元北庭愣住。

追风？

追风是比他大了许多岁的，可如今这个却好像跟他一样只有六七岁似的。

渊后看了追风的容颜，不自觉点了点头，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就算是蛊童，也是有高低之别的，赤庸又细看了一圈，挑了四个最出挑的，到时候祭祀大典便站在他身边。元北庭和追风就在其列。

他们四个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还没等元北庭说话，追风就主动凑上来。

他以一种自己几十年后绝不敢使用的目光，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元北庭的容貌：“你也是魅魔？”

猝不及防的，元北庭就被他勾了一下下巴。追风看着他懵然眨眼的模样，很快自我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