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王婆在楼下摇扇坐地。正贪看满天星河似水,流萤点点,忽而瞧见一个人影自街角转出,慢慢地走了来,身形纤弱,似个女子。
王婆便吃了一吓,一声“有鬼”堵在喉咙里,心中狂跳起来。定睛看时,来的却是金莲,没精打采,唤了一声“干娘。”
王婆吃惊不小,道:“大娘子,你往哪里来?这般夜了,家里人呢?怎生就你一个?”
连问两遍,金莲只是不应。再问便垂下泪来,道:“奴没处去。”
王婆便明白了几分,心道:“怕是同汉子置气拌嘴了!”笑道:“家就在隔壁。怎的说没处去?”
金莲摇头道:“我不回去。”
王婆笑道:“怎的,你不回去,却待走到哪里去?”
金莲道:“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奴也不省得。”
王婆便叹一口气,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姐姐,你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么?凡事只往宽处想一步罢。”
金莲出一会神,道:“是啊,这么多年了。可是如今我不想过了。”
王婆道:“什么叫不想过了?姐姐,你待如何?”
金莲道:“不如何。干娘,我识文断字,会针黹乐器。横竖在家是给人洗衣做饭,出外也落不过给人使唤当差。出去了我最差去给人当老妈子,未必便不能过活。”
王婆失笑道:“哪儿有那么容易!姐姐,你是自幼没受过穷苦。妈妈给送到招宣府上,不说锦衣玉食,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长大的,便到了张家,待你也不差。你真当自个儿过得了苦日子?不是老婆子说嘴,大娘子,你这般无兄无父的,手里又没有几个银钱,便是生得好些,会唱两首曲子,真走了出去,你道外头就有人大把银子肯给你花用?除非干脆点堕了风尘,倒也清省。可你这样面薄心软的,难道又过得了迎来送往日子?”
一席话说得妇人一声儿不言语。王婆见她低头不应,遂叹一口气,缓缓地拿话来劝,道:“奴妇是鱼,家便是水,咱们妇道人家的性命就在这方天地里了。离了这口缸子,你还能跳出哪儿去?好歹也就是换一缸水罢了!哪还有由得人挑拣清浊处?”
金莲不答。兀自出一会儿神,道:“干娘,教我上你屋里歇一忽儿罢。”
王婆见她双眼哭得红红的,却是不嚷不闹,安静得可怕,却也畏惧她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当下不敢多问,再虚劝几句,开了自家房门,将金莲让了进去。问道:“吃过饭了不曾?”
金莲道:“生受干娘,我心里不饿,你莫管待我。”自向房里床上躺下,面朝里卧了。
王婆重新出来向檐下坐地,手中摇着扇儿,心中百般筹谋计划,总不安稳。待有心去招揽西门庆,却又顾虑他秉性刚强,两边硬碰上硬,来了当真闹出人命来。正自权衡计较,一眼忽瞧见隔壁有了灯光,遂开了后门,悄悄踅过邻家去,正巧撞见武大从院中出来。
王婆一把揪住,劈头便问:“你家大娘子怎么了?”
武大一惊,继而一喜,道:“怎么,干娘见过她来?”王婆道:“可不是恁的!这会儿在我床上睡着。刚刚她独个儿走了来,那模样吓俺一跳,只怕一个想不开要寻死觅活。你们夫妻两个吵架了?”
武大道:“好端端的,谁同她置气吵架来?今天永福寺烧香还好好的,高高兴兴。谁想回来时四处寻不见人,我也纳闷。”正说话间,房门一开,武松走了出来,招呼一声,问道:“我嫂嫂在干娘家中?”
武大道:“是啊!她一声不响地自己走了,倒是累得我兄弟骑马来回寻了几趟,哪里都寻不见人。谁想这般不明事理,竟是自己走了去干娘家中,谁都不曾告诉一声。”
王婆遂将刚才情形避重就轻地告诉一番。说道:“今晚便叫她在我那里宿一晚罢。丑话说在前头,她这般少女嫩妇的,脸皮最薄,虽说有老婆子看顾着,可但凡一个想不开,出了什么事情,那可都是你们夫妻不睦的错处。多的老身可担待不起。”
听得武大慌了手脚,千恩万谢地道:“街坊邻居的,还能赖着干娘?今晚干娘受累看顾着一些儿,明天回家我自说她。”
王婆也不由得失笑道:“你还待说她呢?武大,不是老身说嘴,这样一个婆娘,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你是当真不怕她跑了!”说得武大无辞以对,嘿嘿而笑。
武松岔开一句道:“我嫂嫂吃了饭不曾?”王婆道:“你家嫂嫂,老婆子自知管待。”武松便向身边摸出一两星碎银,塞在婆子手中,道:“生受干娘,今夜担待些则个。劝了我嫂嫂回心转意。”
喜欢得王婆眉花眼笑,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夫妻哪有隔夜的仇?老婆子保管给她劝了回头。”袖了银钱,摇着扇儿自去了。
星光如醉。兄弟两个在院里站了一会,武松往厨下去,揭开锅盖,伸手往锅里摸了一把,出来唤了一声哥哥,道:“我叫个士兵,过来做饭。”
武大叹道:“这些孩子也不是没有家人父母。平白无故,劳动他们作甚?厨下总有几个卖剩下的炊饼,咱哥儿俩烧碗热汤,凑合一口罢。”
武松答应一声,自去灶下烧水。武大往瓜棚下摸黑摘几条顶花带刺的王瓜,送入厨房。瞧见弟弟掇条小杌,独个儿坐在灶前,对了炉火。灶上水尚未滚开,冒着鱼眼般的细泡。
武大道:“怎的想起来使唤这口灶?”
武松道:“那一口大灶不好烧,烟气倒灌。嫂嫂说了,做饭用这口小灶,热得快些。”抬手往灶膛中填入一根柴火。
武大叹道:“谁家灶头不冒烟?偏生你嫂嫂有这么些讲究。今晚咱们吃些什么?要不还是我过去隔壁,央王干娘过来安排一顿罢。”
武松兀自对了火出神,似不曾听见哥哥问话。过得一会,教:“哥哥休去。还教干娘守着我嫂嫂稳妥。”
武大出去了。武松独坐一会,抄起案上酒壶晃了一晃,还剩半壶残酒。他不拿去烫热,也不使杯盏,径直提起,对嘴灌了两口。酒壶尚提在手里,听得背后帘子一掀,有人进来。
武松并未回头,道:“哥哥有事?”
进来之人未答半个字,径向墙边取下挂着的围裙。武松听得动静不对,倏的回过头来,昏暗烛光下,但见金莲俏生生立在门边。
金莲道:“半个菜没有,你们哥儿俩就吃这寡酒?”说话间已抖开围裙,反手系上。
武松怔了一会,唤了一声“嫂嫂”,别的却也说不出来什么。听闻她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王干娘说你们三个在隔壁冷锅冷灶的,也没人与你们管待一口热饭。我寻思你哥哥也是天天蒸饼出去发卖的,怎么回了家连碗热汤都不晓得烧?”
系妥围裙,说话间已然走至灶台前,挽起衣袖,问道:“女孩儿呢?”武松道:“她熬不住,回来车上就睡着了。”
金莲诧道:“饭也不吃?这小妮子想是累得狠了。”揭起锅盖看了一眼,问道:“叔叔想吃些什么?”随即摇头道:“也罢,我不问你们了。”自向面袋子里挖了一瓢面粉,往面案前和面。
武松便站起身,道:“我来。”
金莲一躲。往旁撵他道:“我另有活儿派给你。去给我搅几只鸡蛋罢。另外就手儿把灶台上两根王瓜收拾出来。”
武松便依言去操作。问道:“要切成甚么样的?”金莲探头看了一眼,道:“切片。”回身继续揉面。她身躯娇弱,纤腰一握,和起面来却丝毫不见得吃力,一团面在案板上摔打搓揉,纤手底下搓圆摁扁,轻轻巧巧,随心所欲,总是熟能生巧的缘故。
武松低头切菜。他使菜刀不甚熟练,下刀便慢,切不像切,削不像削,默然操作一会,忽的道:“今天的事,是我鲁莽。”
金莲闻言住手,向他望了过来。武松仍旧低了头,一片片削着王瓜。沉默一会,道:“是我误会,行事急躁了。嫂嫂原谅则个。”
金莲一语不发,直瞪瞪地看了他半天,忽而一咬牙,往他额头上狠命点了一指,道:“你这个……”却又咬住嘴唇不说了。半晌,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同你哥哥说。别看他身体残疾,气性比你还大。”
武松未应什么。金莲回身继续揉面,道:“王干娘说你去寻我了?”
武松道:“我骑了一匹马,把回城的路走了三趟。来回总寻不见你。”
金莲也便会意,嗤笑道:“怎么,你以为我寻短见了?”
不闻小叔回答。她便冷笑道:“你放心,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怎么也不至于就走到了那一步。”说话间已然揉妥了面,将面团往案角一摔,蒙上一块湿布。
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武松额角一处新鲜淤伤,听她问起,自己伸手摸了一把。她手上沾得有湿面,刚刚粘在他前额,他也未去管它,任它渐渐风干了,刺着皮肤,有一些异样。这会儿借着一抬手的当儿给它揩去了。
他道:“适才天黑了,把另一个人错认成你。不合同她家男子汉争吵起来,动上了手。”见金莲另起一口大灶,便走去帮着烧火。金莲也就放手,将灶火让给他照料,回身自去忙碌别的。
她手下择着菜,半恼半笑地道:“认错人也就罢了。怎么还同人家男子汉合气?”
武松半跪着升火,给倒灌烟气熏得扭过头去,呛咳了两声,道:“那人非说我调戏良人妇女。不合赶上我心中焦躁,说不多两句,就动上了手。”
金莲叹道:“你这个人,当真受不得半点委屈——火候差不多了。柴便不必再添它。”
武松便住了手,道:“倒是不曾认真打了起来。我不曾吃亏。”
金莲失笑道:“认真打了起来,吃亏的还能是你?便是她男子汉今日造化低,不长眼撞在你的手里。”
武松未答,拍去手上烟尘,直起身来,看了一眼火势,道:“我一直说哪天有空,寻个工匠来瞧一瞧这口灶,改一改烟道,总是忘记。”
金莲道:“真要寻了泥水匠来,你叫他也就手儿修修后院茅厕台阶上砖头。今年雨水多,塌了几块。”
武松道:“这个容易,改天我自知理会。”拎过锡壶,举壶饮了一口。金莲见了道:“这是前日的残酒,吃不得了。”自武松肩膀上探过身去,将他手中酒壶取过。
她这一句话脱口而出,并未多加思索,待得省过味来,二人都愣了一愣。幸而油锅这时已然烹热,如箭在弦,金莲遂倾了蛋液下锅,激起唰拉一响,一番忙乱,将这一瞬间的尴尬打岔了过去。
油锅噼啪作响,她于这动静当中问了句什么。武松未尝听清,问道:“什么?”金莲提高声音道:“你脸上的伤,要不要紧?”武松道:“不要紧。”金莲便不再问,自去案前擀面。面卤在火上炖煮,八角葱姜馥郁香气逐渐飘散出来。
她切着面,忽似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曾上我妈家去寻罢?这事要是叫她老人家知道了,又是一场官司。”
武松道:“不曾。我猜想你多半不在娘家。”金莲倒是一愣,道:“你怎的又猜得到这些?”武松略一迟疑,道:“你受了委屈,断然不会去寻你的母亲说。这我却还省得。”
金莲不防被他说得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借着下面入锅,将锅盖一揭,一股白气蹿起,便掩盖了过去。
武松仍旧对了灶火。忽的道:“你脸上的伤,是他打的?”
金莲不置可否,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还能找他拼命不成?”
武松道:“不必我同他拼命。我不信这世上便没有王法。”
金莲失笑道:“叔叔快别说这样话。你打得了老虎,却动不了西门庆大官人。他在这清河县里,手眼通天的人,谁敢动他?”
武松道:“他不当对个妇道人家动手。”
金莲道:“打女人不对?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武松被她说得一窒,一时无辞以对。金莲也沉默下来。隔了一会,道:“我也不是生来就是你武二的嫂嫂,你哥哥的妻子。倘若我不愿意再在你武家了呢?你待如何?”
武松沉默一会,道:“嫂嫂若是在武家受了什么委屈,不妨告诉我。武二并非掀天揭地的人物,可武家的事,我自理会得。”
金莲冷笑一声,道:“说得容易。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你一个嫡亲兄弟,断得了什么?”
武松便不言语。金莲道:“这话你不愿意说,奴替你说了罢:奴妇人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难处?恪守住妇道,万事挺上一挺,天大的事也就挺过去了。——可要是我不愿意再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