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坟前,便烦你替我焚化些纸钱,告诉他,武二去了。我下处一些家什杂物,都交予林三儿发卖了,换了钱来。官中众人照顾,也没个使用处,了结各处几项债务,剩下的都叫小云给嫂嫂送了来,足够支撑一段时日用度。”
金莲道:“好个账房先生。你就只有账面上的话儿同我交待么?”
武松略一迟疑,道:“武二此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嫂嫂的身契我已毁去了,如今是自由身子。替我哥哥胡乱守满了一年半载时,遇见好人家,嫂嫂就往前进了罢!”
金莲点头道:“很好,媒人你倒也当得。你为我设想得倒周全!我偏不遂了你的意。你当我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么?”
武松便不言语。潘金莲也不说话,脸儿冲了外头,怔怔出神。囚犯鼓噪一阵,见他二人相对无言,便也无趣不嚷了。
金莲出了半日的神,道:“这些日子,奴给羁押在里正人家,无事可干,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武松道:“嫂嫂想明白了甚么?”
金莲道:“你的哥哥。他不是给人害死的。”
武松未答一语。金莲遂也明白了。她道:“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武松道:“也就是这些日子罢。我也有些疑心。”
金莲未应。她只来得及扭开头去,眼泪便如同抛沙般纷纷落了下来。武松并不安慰,也不开解,只一味沉默。
容得她眼泪稍微住了,他道:“武二忘记了。一向只道哥哥软弱,却记不得从小他是我的天。这个家中,顶天立地的人从来是他。”
潘金莲哭得气噎喉堵,不能成声。半晌,哽咽道:“你大哥豁出去了。一条人命,要逼得官府立了这个案子,追查奴家下落。”
武松道:“他那里料得到,一条人命,也扳不倒西门庆。便只能血债血偿。”
潘金莲道:“他这样疼你这个弟弟,泉下有知,却再也不愿你这般自毁大好前程。你图甚么?”
叔嫂二人都沉默下来。过得一会,武松道:“冤有头,债有主。如今哥哥的大仇已报,诸事已了,嫂嫂休要伤感。武二年少,来年大赦天下,还是一条好汉。男子汉大丈夫,天下哪里没有容身处?”
金莲却摇了摇头,拭去眼泪,道:“你如今要刺配的是孟州牢城。小云说了,那地方不是善人去处,老少两个管营,作威作福。新来囚犯到了,倘若没有书信银两,便是一顿杀威棒伺候,许多人性命丧在里头。”
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潘金莲给他一语说得急了,顿足道:“你这个狠心断命的——”
却咬住嘴唇,未说下去。她怔怔地想了一会,抬头道:“都说叔叔江湖上交游广阔。难道就没有一两个可托生死的朋友?”
武松微微一怔,道:“便有。嫂嫂问这作甚?”
金莲道:“既有,叔叔将姓名告诉奴家。我自去寻他们,设法营救。”
武松摇头道:“这不是你的事。”
话犹未了,金莲身子往栅栏上一扑,伸进一只手去,纤手绾住镣铐,用力一扯,带得镣铐叮当作响。
她道:“武松,你听好了:你哥哥是死了,不是休了我。我是寡妇,不是弃妇。一日我潘金莲不改嫁,就还是你武松的嫂嫂。这怎么不是我的事?你哥哥舍了自个儿,叫你救了我出来。我但凡还是个人,就不能叫他一个弟弟断送在孟州大牢里头!除非是你嫌弃如今我县里名声坏了。若是这样,你痛快些,说出来!我便离了你远远的,不消你赶。”
武松什么都没说,只抬头同她对视。金莲看清楚他神色,便松了手。
武松道:“前番我打了童贯,在外避祸,借居在柴大官人府上,住了一年。柴大官人江湖上唤作‘小旋风’柴进,急公好义,慷慨助人。嫂嫂可去投奔他。”
潘金莲道:“你们江湖人倒怪。这般没亲没故的,上门投奔,一住一年,恁的也不见怪?”
武松只点一点头,道:“他家田庄在沧州城外,西南七十里左右,嫂嫂到得地方,一打听便知。武二在他庄上结拜了个异姓哥哥,叫作宋江,江湖上人称‘及时雨’宋公明。武二同公明哥哥要好。分别时他还在柴大官人庄上居住,见了他,亦可放心托付。只是嫂嫂一个妇道人家,江湖上行走,怕不稳便。此事须是托付给周家四哥才好。”
金莲道:“你当他没有家眷要养么?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他。便不说我,难道你开得了这口?”
武松便默然下来。过得一会,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叵耐江湖险恶,一个女流,行走多有不便处。嫂嫂此番若定然要去,武二有一番言语交待,都依我时,那便去得。不依我时,此事便休要提起。”
金莲道:“叔叔请讲。”
武松便道:“嫂嫂此去,逢林莫入,独行莫夜,夜行莫独。向晚早些寻个人家官驿投宿,勿住荒村野店,休要贪赶夜路,路上休要吃酒,提防人家起心害意,谋你一个单身妇人。江湖上有一桩物事唤作蒙汗药,行路人吃了便倒,嫂嫂但见店家拿上来汤水有些浑浊,吃在嘴里有些苦涩时,不要吃它。倘若有人风言风语时,不要和他争执。路见不平时,不要管他。”
金莲道:“奴都当金子言语。”
武松道:“遇见江湖人,嫂嫂提我名号。他们知道你是我武家女眷,便不会为难你。”
金莲嗤的一笑,道:“提你什么名号?岂不闻人家这些名号,‘小旋风’,‘及时雨’,好不威严。叔叔便没有这般威风名讳么?”
武松摇了摇头。道:“江湖上识得武松名姓。嫂嫂这里,便是武二。”
金莲向他望了一会,隔了木栅,伸出一只纤手,去触摸他脸上金印。武松将头一偏,轻轻地避了一避。金莲却执着。她再伸手出去的时候,他便没有再躲。
他道:“嫂嫂回罢!且请放心。此去万事,武松自有措置。”
潘金莲俯身提起地上一个包裹,道:“天气寒冷了。这里两件新衲的绵衣,两双麻鞋。一些碎银子,叔叔路上使用。”
武松道:“银子便用不着。嫂嫂自家留着罢。”
金莲道:“穷家富路。便是路上用不着,到了孟州,也好在牢中使用,教他们看觑你些。棉衣袖子我放长了两寸,方便叔叔垫一垫镣铐。麻鞋是买的新的。要紧处使布衬了,路上穿着,不致磨脚。”将包裹塞了过来。
武松往前凑了一凑,接在手中,蹲下身子,搁在地上。他立起身来,隔了牢笼,望了一会金莲,道:“我怀中一件物事,相烦嫂嫂取了出来。”
金莲愣了一愣。迟疑一会,伸手出去。皓腕上一只银镯子碰着木栅,撞着武松枷锁,丁当作响,似一副银子镣铐。她在武松胸前摸见个小小布包儿,贴肉收藏着,依言取了出来。
她未打开,但是已经明白是甚么了,只觉热泪混同着冷气,从心底涌将出来。听闻武松道:“还是嫂嫂收着罢!路上有个甚么急用处,也当得几文金银使用。”
金莲咬着牙,笑道:“好啊,原来朝奉先生你也做得。”
武松朝她注视一会,道:“休要伤心。”将手微微一抬,似想隔着牢笼伸了出来,两只手却都钉在枷上,带动镣铐哗啷一响。他便收回手去。
金莲道:“谁伤心来?明日叔叔上路,奴便不来送了,周小云自知送你。叔叔放心去罢!一别两宽,休要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