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引了几人,出得张府,往城外赶去。到得城门边上,驻足催促道:“两位哥哥,趁夜出城去罢!孟州城小,土城不高,翻墙出去,不至有甚差错。”
鲁智深喝住道:“你这个鸟人,却待走去哪里?”
施恩道:“小人回城打点。武二哥杀人太多,遮掩不过,此事天明必发。你们出了城时,这几天休要四处走动。若是要晓得事情好恶时,只管差人往东城门头探看,门外一棵歪脖子树,树上挂一截红尺罗头,便是事情不好。什么时候树上不见了红尺罗头,再放心往外走动。”
鲁智深厉声道:“你胆敢去报官时,洒家须容不得你!”施恩扑翻便拜,头抢了地下道:“小人怎能恩将仇报!若如此时,枉为人了。”
武松至此,始终一语不发,一旁冷冷注视,事不关己模样。鲁智深见状道:“洒家替你分担一程。”伸手去接金莲。武松见他手伸来,退了一步,早躲开去,竟带敌意。鲁智深一呆,便不再争。
当下辞了施恩,携了金莲,越墙趁夜出城,投东小路,往十字坡方向去,赶到酒家门口,不过五更天气,打起门来。
半晌,张青端碗灯出来开门,见得武松浑身浴血,大吃一惊,急忙让了进来,将门闩了。孙二娘听见动静,早迎出来,一眼望见门口一个和尚,一个丈夫,两个血人。唬得道:“叔叔嫂嫂,如何恁地模样?”
武松道:“是我。我杀了她。”
鲁智深一声喝住,道:“不曾杀得!不曾杀得!二娘快些抱进去看视。我们都碰不得她。”
孙二娘慌忙上来接过金莲,往客房中安放了。揭开胸前衣裳看了,一道刀伤,血肉模糊,幸而只在皮肉,不曾伤着胸腔,遂寻出金创药,扎缚停当,出来说了。道:“嫂嫂是惊吓血晕,别的幸无大碍。我这里好刀伤药给她上着,悉心照料,过后当不妨事。”
武松听说,方觉手脚都软了,站立不住。张青安排二人往客席上坐了。鲁智深道:“大嫂,你有不是人肉的馒头时,将来我吃。洒家奔波了半夜,干渴得很。肚中饥出鸟来!”
武松一抬头,道:“你是何人?”
鲁智深这才记起,慌忙通名,两个厮见了。张青夫妇寻一身干净衣裳,给武松交到手中,烧盆热汤教他洗浴,又去厨下安排些酒食,管待二人。张青看武松焦躁,强按了他坐下,拿大杯来劝。武松道:“我吃不下。”
鲁智深遂将自施恩处听来的前情备细告诉张青。正说时,孙二娘自房中出来,点手道:“阿叔快来!嫂嫂醒了。”
武松赶将过去。到得门前,拿手摸在门上,却不去推它。听见门里金莲声音埋怨:“……这样丑陋。落下疤痕,教奴往后怎生做人?”
孙二娘哄她道:“还待如何?嫂嫂这般细皮嫩肉,可知好哩!看俺这一身糙皮厚肉,还不是一样过活?你听我说:这是俺爹祖传配得好刀伤药方,医治过无数好汉,我岂有不晓的。越后好了,不过胸口留道红痕,使些儿脂粉遮过,哪个看得出来。若是怕丑时,戴个项圈,贴个花钿儿,也遮掩得过了!”
金莲将信将疑,道:“婶婶要身上白嫩时,奴倒有个偏方儿。”孙二娘道:“甚么偏方儿?”金莲道:“你拿茉莉花蕊儿,搅上酥油定粉。每晚睡前……”话不说毕,咳嗽起来,跟着声唤喊痛。
孙二娘笑道:“罢,罢!还是等你好了再同我说罢。叫了他半天了,怎的不来?刚刚只顾在那里鳖躁。”
武松听见这里,推门进去。孙二娘扭头见他来,道:“正经叔叔来了。”抽身去了。
武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里点一盏油灯,灯焰轻轻跳动,将他长大影子映在墙上。他唤了一声:“嫂嫂。”
潘金莲未答,挣扎便要起身。武松早跨上两步,一把按住,喝声:“休动!仔细崩了伤口。”
潘金莲恍若不闻,反手抓住他手臂,直瞪瞪地向他看了一会。她指甲上染着蔻丹,颜色已剥落得七七八八,甲盖不复晶莹整齐,给风霜咬得斑驳,深深陷进武松肉里。
她道:“我是死了还是没死?”
武松道:“你不曾死。”
金莲道:“我刚刚看见叔叔杀人。莫不是梦里么?那是你么?还是我死了,瞧见个恶鬼?我快不认得你了。”
武松道:“是我。我险些杀了嫂嫂。”
金莲道:“杀了我倒罢!我也不怪你。若是叫你把那些人都杀了时,便回不去了。”
武松道:“你怎的不怪我?”
金莲道:“你这个人,向来受不得委屈。”
武松闻言,拖过一张椅子床前坐下,将被角扯了一扯,将金莲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收入被中。他似有话要说,喉头一动,却忽而弯下身去,隔了被褥,将脸伏在她的手背上。
金莲吃了一惊。抬手轻轻抚摸他头发,像安抚一头受伤的兽。武松在她手底下伏了一会,便推开她,直起身来。
他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潘金莲向他看了一会,点头道:“好人!你打的好如意算盘!想把奴赚到柴大官人府上,便不管了。可知奴跟‘大官人’三字犯冲哩。赶巧正主儿不在家,一面都不曾见上。”
武松道:“嫂嫂这一路,怎的过来?”
潘金莲道:“我这会儿胸口疼痛,不奈烦说话,待好了再告诉给你听罢。叔叔在孟州,怎的把一个叫蒋门神的给打了?奴在沧州时也听闻。”
武松遂说给她听。说得一半,见金莲星眼半阖,渐渐的似旽了过去,遂住口不再说。
潘金莲朦胧中睁眼道:“怎的又不说了?”
武松道:“嫂嫂累了。”
潘金莲嗤的一笑,道:“我不累。我看叔叔倒也不曾吃亏。这么些日子不见,家中婚约也有了,新嫂嫂也有了,妹子也有了。是那个蓝裙子女儿?”
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
金莲道:“她叫甚么?我有些忘了。”
武松道:“她叫玉兰。”
金莲点头,昏昏然地道:“好名字。她是张家养娘,我也是张家养娘。张家有个金莲,也有玉莲。跟她一样,生得白净。相貌倒不如我好。”
武松道:“话便少说两句。只怕扯动伤口。”
金莲恍若不闻,道:“她死了,叫我记了她一辈子。我不来时,她吃你一刀杀了,便也叫你记住她一辈子。我却不能叫她占了这个便宜去。”
武松道:“武二不是那等人。”
潘金莲星眸半张,茫然向他望了一会,道:“我晓得叔叔不是那种人。张家拿她给了你,你不要。你的哥哥也不是那种人。当年他怎的却要了我?”
武松不能答话。潘金莲安静下来。过得好一会,半睡半醒,喃喃地道:“你在孟州地面,吃醉了去打那劳什子门神,打出些声名来,连沧州都听说了。敢是琢磨着打出了名头,路上就无人敢欺负奴家。你倒周全!把退路都替我铺平了。——我偏不走。”
武松不答。半晌道:“便塌了天,有武二在这里了。睡罢!”金莲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星眸微闭,不多时睡了过去。
几人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金莲渐渐好了。张青每日遣几个火家出去,天天亦往城门东去望,一匹红尺罗头始终挂牢在树上。打听得各处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的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回来报与张青知晓。
张青知得,只得将几人聚在一处商议。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却待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人害了。武松一人时却好办,不拘往那里投山落草便是,只是如今还有一个嫂嫂。带着嫂嫂,不知上哪里去安身。”
鲁智深听了,直跳起来道:“这好办!这好办!洒家这里,好个安身去处与你叔嫂二人。在先也曾对你说来!不知你可还记得?”
武松道:“今日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
鲁智深道:“你听告诉:前日我同个好汉叫作青面兽杨志的,在青州占了二龙山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俺。我因下山赴东京了结一件私事,回去路上,这才遇着你嫂嫂。你若愿随我前去落草时,依兄弟本事,上山便做个头领。谁敢拿你!”
武松低头沉吟。鲁智深看他不答,急躁起来,喝道:“我还道你是个好汉,原来也是个婆婆妈妈的!这等儿女相,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
孙二娘道:“师父休急!我晓得阿叔心事。”鲁智深一呆。听她道:“你顾虑大嫂一个良家人,跟你上了山时,过后不好嫁人,便嫁也只合嫁个山上男子。是也不是?”
鲁智深道:“若是为了叫她有个归宿,你又何必外求?”
武松一抬头道:“和尚,你说些什么言语?”
鲁智深道:“你以为俺做了和尚,就不晓得人间男女心事。你嫂嫂青春年少,死了丈夫,待到孝服满了,她心里要有个归宿,你两个又有这段缘法,谁敢道个不字?看谁吃了豹子胆,敢道个不字时,先问过洒家手中这柄禅杖!”
武松道:“武松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再来休要恁的。”
鲁智深暴跳如雷道:“甚么鸟风俗,鸟人伦!武二郎!洒家还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怎的遇上事时,这样没个担当?你心中有事,嘴上如何却不敢认?洒家酒肉吃得,杀戒犯得,也做个和尚!你们两个,若是问心无愧时,又怎生做不得夫妻?你是这等懦弱没主见男子时,不上山也罢!”
武松喝道:“你听我说!”将武大之死说出。
道:“我哥哥被西门庆打了回来,当晚自服了砒霜。这事我也是过后才想了明白。他死,是晓得官府定然包庇西门庆,就算我过后赶回县中,也讨要不回嫂嫂。官司打不动时,她就是一辈子在西门府上了。故而借了一死,惊动官府。只是我哥哥不曾料到,他一死却也不够。你道我是不敢认?你道我是没有担当?武松是噙齿戴发男子汉,岂能够不知好歹!我知道哥哥是死而无怨。我知道是他拿性命替我嫂嫂换出一条活路。你问我为何不敢?我如何敢!”
张青夫妇同鲁智深俱听得呆了。孙二娘半晌道:“大嫂若是不嫁人时,却又作怎生理会?便不说大嫂,往后阿叔娶亲时节,婶婶难道情愿?难道家中一辈子放着这么一个年轻俊俏嫂嫂?我是婶婶时,也不愿意。”
武松道:“她一天不嫁人,我养活她一天。我自己的事,容后另论。”
张青沉吟片刻,道:“难道这世上便没个安身去处,容得下你叔嫂二人安静过活?二哥顾忌大嫂娇嫩,不愿落草时,倒也不必上山当贼,我另有主意。”
武松道:“大哥有甚么主意?”
张青道:“你大哥当年未落草时,也曾在此间光明寺中种菜浇园。兄弟若过得了寂寞日子时,山中地方既大,岁月且长,就在二龙山中给你二人寻处房屋,开辟田野,种些菜蔬,体面过活。虽比不过做个头领,占山为王快活,又有谁敢来搅扰你们两个!”
鲁智深大喜,连声道:“端的好计议!端的好计议!”
武松思索片刻,点头道:“大哥见得分明。待武二问过家嫂。”
孙二娘微笑道:“你不必问。她岂有不愿意的。”
话犹未毕,潘金莲笑道:“什么事情我不愿意?”摇摇摆摆地走了来。
孙二娘笑起来,道:“便是琢磨怎生使计赚了你良人妇女上山!怕你不愿意呢。”
潘金莲点头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在这里算计我。”向武松鲁智深脸上仔细看了一眼,道:“这两个乌眼鸡似的,想是吵架拌嘴了。”
武松不答。只道:“武二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恐怕连累嫂嫂。要逃灾避难时,只得上山落草,方能安身。嫂嫂若嫁人时,便随阿哥阿嫂在此过活,有好头脑时,由哥哥作主发嫁了。若不肯嫁人时,便随了武二去。”
金莲微一沉吟,道:“奴随了叔叔去。”
武松道:“便好。只是嫂嫂记取,今后日子,比不得在家时节。武二如今亡命草莽,跟了我,不免饥一顿饱一顿,颠沛流离。”
金莲道:“都好。只是有一件,跟了叔叔上山,若是要打家劫舍时,奴是个没脚蟹,胆子小,看见死人时,手脚便软了。倘若遇见杀人放火,唬得软了脚走不动,只怕连累叔叔。”
鲁智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