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了一场雨,屋顶的茅草似乎破了一个洞,一个衣着简朴的老人正将几卷布铺在地上,擦去地板的水渍。
他的眼睛不太好使,以至于擦得特别慢。满是斑点的手摸向地面,却意料之地碰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鞋子。
老人直起身,他的眼睛像两个凹陷下去的破布球。
“老人家老了,家里也没有能招待客人的好东西,客人还是请回吧。”
那个人却径直坐到台阶上,大有赶也赶不走的架势。他将手上的拂尘放在地上,老人听到了声响,就问道:“不知来的是哪位道长?”
“贫道天元,受师父所托来向尹太傅要一个答案。”
天元微微一笑,尽管他的笑容没有被任何人收入眼底。
“哼。曲镇那老东西怎么不自己来?还是说,他已经死了?”
天元眉毛一垂,谨慎地摘取着措辞:“师父他老人家只是......精神不大好了,身体倒是......还很硬朗。”
尹弘重重地哼了一声,嘲道:“你们天天研究那些东西,不疯才怪!”
天元不想在这些无关的话题上打转,便直入正题:“师父想问您,您是否已经改变心意,承认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
尹弘一掌拍到地上,力道重得忍不住让人怀疑他会把自己的身躯拍散架。他说出口的话也正如这砰然一响般强硬。
“高炎死了并不能证明老头子的话是错的,恰恰相反,这表明你们这群道士又失败了一次!”
天元苦笑道:“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失败了多少回贫道都已经记不得了,多一次又算得了什么?”他话锋一转,“只是当时太傅信誓旦旦地说,在您的教导下,高炎能成为一代明君。”
天元说:“您还不明白吗?人是不可信的。即便高炎刚登位的时候表现得如何励精图治,当他大权稳固的时候,真正的本性才会显露。将一国之安危系于一人身上,难道不危险吗?”
“普通人即便为恶,最多不过是夺去几条性命。若是皇帝作恶,则河山破碎,百姓流离,受害的人不计其数。”
尹弘紧闭的眼眶中似乎划过了一些情绪,他说:“可是你们在高炎身上养的那个东西,不也毫无作用么?若真像那老疯子说的那样,那个邪物可以让人一心向善,高炎怎么会残暴昏庸至此。”
“更生主不是邪物。”天元敛容道:“它是古往今来所有贤人和智者的核心,它的存在就代表着天下间的美德。那些被天道反噬,化身为祟的皇帝,不过是因为自身修养不够,无法承受更生主的滋养罢了。”
尹弘只见过所谓的更生主一次。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货,反而显得有些渗人,更别提它似乎还是活物。
难道会有人同意把这种怪异的东西养在自己体内?
他散发的疑虑让天元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接着说:“高炎的确拒绝过更生主。可是后来,他却主动找上了我们。”
天元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异变了。他希望借用更生主强大的法力,让自己更长寿。”
如果能更长久地享受这无上的权力,即便付出一点点代价,让邪物与自己共生,又有何不可?
天元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雨后的凉风有些冷,如同他此刻的话语。
“可是更生主只有一个。而且已经寄宿在他儿子身上,监天司又能拿出什么给他?”
尹弘一惊,脑中闪过高宣的脸。这个好学的学生曾让他一度想起从前的高炎,但是他跟他的父亲又截然不同。如今细想种种,有多少是因为他身上的更生主,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以为高炎身体的异样是接触了更生主所致,原来竟不是?”
天元摇头:“高炎在暗地里豢养其它东西,接触了某种邪术。为了躲开它们的追踪,贫道才会来太傅的府上。那些东西,一旦离开了皇城,能力便弱上许多,若是在白日之下,几乎发挥不了作用。”
“你是说那些东西现在还在?”
天元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先前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气流,几乎让他认定,这些东西现在已经落在了燕帝手上。
想起梁衡,他身上倒是还有一些奇怪的谜题。不过,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解开了。
尹弘倨傲地哼出一声冷笑,箕踞而坐:“那你怎么不去劝燕帝接种那个什么更生主,倒是费心思来找我这老头子饶舌。”
天元罕见地露出一丝严肃:“因为更生主不见了。”
“哦?你们找不到高宣?该不会,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会知道他在那里吧?”尹弘冷笑一声,“哼,那你们就想错了。”
天元笑而不语,他的笑容中有一种自信。
尹弘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道长请回,老头子这里没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天元站在一片竹林旁,滴水的竹叶显得愈发青翠。他摇着拂尘,再一次询问他来时问的同一个问题。
“师父还是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院中格外葱郁的植物,似乎将这间小屋衬得更加破败。在漏水的屋舍之下,却站着一个昂首的老人,他挺拔的脊背如松如竹。
“老子曾说,以治天下为己任的圣人,会站在百姓的角度做事情,以百姓心为心。这难道就要求他完全摒除自己的私心,一定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吗?老夫觉得并不是这样。”
“老夫十五岁得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五年后被拜为帝师。在求学旅途上,老夫逐渐明白,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能完全革除私欲,就等于彻底抛弃人的本性。医生治病尚且需要了解病因,如果他不懂人心,不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
天元垂首一拜。虽不知他内心想法如何,但就从他深深俯下的腰身,也可以窥见他此刻发自内心的拜服。
当然,尹弘并没有看见。
天元挽着拂尘,看了一眼晴朗的太阳,留下来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他说:“荧惑守南斗,蜀中大旱将至。尹太傅,不如你与我一同猜猜,看陛下是否会无私地选择放粮赈灾。”
既是地方遇灾,开官仓向灾民放粮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元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尹弘刚想追问,却无人应答。天元已经离开了。
在一墙之隔,一道积灰的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踏进了荒芜的室内。
陶瑞谦把妹妹的轮椅抱过门槛,轻放在一片尚且完整的地面上。他看着陶洵的衣袍垂在破落的瓦片上,叹了口气,说:“我们身上的银两不多,租这里能省下一大笔开支。就暂且先忍过这段时日。”
陶洵很理解般地安慰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只要有瓦遮头,哪里不能住呢?”
她扶着轮椅缓缓压过一段碎裂的石板,将一枝倒下的梅扶起。
她看见断裂的枝条上仍吐着藕断丝连的绿,来年定可盛开洁白的梅花。陶洵想象着那个场景,莞尔一笑。
“书坊倒了,哥哥也省下了一笔买书的钱。”
陶瑞谦点头道:“是啊,如今我可算是不那么发愁,也能更专心地备考了。”
房子不大,一进门只有一个寒酸的小院,随后便是唯一一间主屋。
将屋檐下结上的蜘蛛网扫去,地上的瓦片也清理干净,兄妹俩慢慢地将租的屋子整理了出来。
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他们住下后,只消再打理一下院中的植物,便能给这屋子平添一分秀色。
陶洵走到一截垒高的青石旁,惊喜地发现内有一池,正轻轻地摇动着涟漪。
“哥哥你瞧,这里还有一方鱼池。若是再植上几株青莲,一定适合得很。”
见妹妹开心地拨动着水面,陶瑞谦倒是紧张得很,跑过去将她的轮椅往外推。
“洵妹,仔细些不要摔进去了。秋冬水寒,我怕你会生病。”
他将妹妹推进收拾干净的屋子,一边推,一边侧过头来,含笑说:“你回屋看些书,不要乱跑。要吃什么,用什么,哥哥晚些去置办回来。你最爱吃的江米糕,是蜜豆蓉馅儿的,是不是?好好好,书也买。”
陶洵却没安安静静地等她哥哥回来,因为她急着去看那两条漂亮的青鲤。
她摸着青石砌成的池塘,似乎跨过墙能通到另一头。
下一秒她就吓了一跳,因为墙的那一头站着一个瘦小的老人,正恶狠狠地看着她。
说看也不太恰当,因为这老人似乎已经瞎了。只是他皱起的鼻子眼睛自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老人家,这些鱼可你养的?我瞧着它讨喜,忍不住便想多看一看。若是打扰到您,真是抱歉。”
老人的竹竿在地上敲得梆梆响,骂道:“别想偷老人家的秋水和逍遥!她们可都是老人家的宝贝!”
陶洵笑了:“老人家,您还给鱼取了名字,您一定非常看重它们。秋水、逍遥,可是出自庄子的秋水篇和逍遥游?正是呢,这两篇里都提到了鱼,一篇说的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另一篇是说大鱼化为鹏的奇事。”
尹弘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个女娃娃,懂得还挺多。”他在池边坐了下来,竹竿遥遥指着池里的鱼,语气中有种难察觉的温柔。
“你看,这一尾鳞上带墨的,是逍遥。她老是贪嘴,吃得比秋水胖一大圈!秋水呢,性格比较安静,总是经常沉在池底,不爱说话。”
陶洵低头看着这两尾一模一样的青鱼,细看之下,好像确实能分出差别。不过,老人眼睛看不见,却能如数家珍,想必是爱到极致了。
陶洵顺着便夸道:“看秋水和逍遥的眼睛,我竟以为是珍珠呢!鱼身却黛青如墨,长得真漂亮。”
“小姑娘嘴倒甜。”尹弘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他问道:“你们是今天搬过来住的?”
陶洵刚点点头,又想起来老人看不见,又出声应了。
尹弘敲了敲竹竿,撇嘴道:“老头子就说为什么今天一个两个的都吵得很!吵得老头子头都大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老人家,我们以后会注意些的。”
尹弘没说话,却愤愤地吐出一口气。他朝着陶洵的方向,捏着竹杖颔首道:“小姑娘,你既知道庄子,是自己念过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