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御书房中。
梁衡看着桌上原封的信纸,上面的内容大概写的是不计前嫌,希望方峤去彭泉相助。
他当然不可能将这封信纸交给方峤,否则他这么久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这信上语句虽略有不通,但每个字又确确实实出自他的手笔。他看了很久,最后无意间将信纸举在空中,透过光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裂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他看着这张纸在水盆上散成千万片时,忽然笑了。
这封信是用他从前写过的字拼贴的,至于能接触到他以前东西的人,可能是夏意,也可能是小忠子,或是其它人。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好吧,现在的问题是,他应该写一封什么样的回信才好。
梁衡提起笔,沾着透明的墨汁,慢慢地写下第一封。
“唔,不复与君相见,这是不是有些太决绝了。罢了。”
这一张被撕碎了。
“啧,不行。我以前哪里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又撕了一张。
半天后,他举着最新的一张纸等上面的水迹变干,幽幽一叹。
皇帝寝宫。
影七醒来的时候,殿里已经没人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那张信纸上“覆水难收”、“两不相欠”的字眼,捂着肚子,忽然从喉咙中呕出一滩又浓又腥的血。
他连忙用布捂住,将染血的布扔到炭火盆中烧了。他看着布逐渐化作灰烬,便伏在床上昏了过去。
中午。
梁衡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趴着,便将人揽到腿上,等着他醒来。
他这一等,一直等到了午后,差点又叫来张太医。
这双睁开的眼睛并未看向自己,而是落在他身后。也许是他出神的时间太久,梁衡等不及,便捏着那只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是什么东西占据着你的注意力?”
在那双眼睛的视角中,在梁衡身后,站着高宣的幻影。他静静地微笑着,正像十五岁的春风,没有一丝烦恼。
随着这一吻,虚幻的影子顿时消散,然后缓缓地与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傍晚时分,床上的人才渐渐转醒。
梁衡紧张地握着他的手,怕他又突然昏过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腰间环上来一双温暖的手臂。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晒过太阳的猫,让梁衡的心颤了一颤。
“怎么啦,是不是想朕了?”
他没听到回答,但看见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
“我睡了一觉,怎么这么累。而且还很饿。”
梁衡笑了,他想起从前方峤也是这般,一醒来边喊饿。他笑道:“那朕便让人传膳,小七陪着朕用一点。”
“好。”
第二日,长乐宫。
小桃带着忧虑的表情跑过来,犹犹豫豫地说:“娘娘,您听说了吗。前天陛下抱着一个红衣女子回了寝宫,而且呆了一天也没出来。”
高容有些奇怪:“哪来的女子?”
“好像有人看见,陛下是从东宫回来的。”
高容一惊,脑中闪过高宣的脸,又想起梁衡,疑虑越来越重。她觉察到此事并不简单,思量再三,还是往皇帝寝宫走去。
“贵妃娘娘到——”
她进去的时候,梁衡的头发还垂在影七背上。见到来人,影七身体一僵。梁衡反倒抬起他的脸,在他骤然褪去血色的唇上咬下肆意的印痕,一边看着高容笑道:
“你来了。贵妃还是先到偏殿等候吧。”
门被重新关上的时候,身下的人像失却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倒在榻上。
他的肩膀前所未有地剧烈颤动起来,好像一种破碎的共鸣。
“我、我没戴面具。”
梁衡揽着他的肩,在他颈边又烙下一个吻,他低声说着安慰的话,行动上却毫不留情。
高容一个人在偏殿中闭着眼等候,茶已过了三巡,她才听到门被随手推开的声音。
梁衡披着松垮的外袍,他的头发还散着,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坐下后抿了一口清香的茶解渴,只等着高容先开口。
“你还是没放过他。”
梁衡看见她捏紧了桌子边缘的手,笑意在眼中浮现,他毫不避讳地露出身上被抓挠的痕迹,说:“你说的是谁,朕听不懂。”
她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我知道他做的事让你伤心,我又何尝不伤心?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东西。念在从前的份上,放过方峤,也放过你自己。”
“放?你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梁衡眼中划过一丝兴奋的颤栗,显得他异常癫狂,“你知道么,姐姐。现在离不开的是他,不是我。你不知道,他缠我缠得有多紧。”
他说到紧字时,舌尖抵在上颚,细微的颤动由唇齿之间传递到颅骨,脑后一阵阵发痒。
高容心中一跳,很快又沉了下去。
她心知梁衡这分明已经是胜券在握的模样,恐怕她再做什么也是徒劳。再加上,这人疯狂到极致的占有欲,也不会允许她真的做出什么。
她了解她弟弟的性格,她依然摇头道:“至少,你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事到如今,你还想跟我抢人么?”梁衡毫无保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带着最高威胁的警告。他几乎直白地阐述出这一点:即便你我是血脉至亲,只要你抢了我的东西,我便会毫不留情。
梁衡忽然又笑了,语气又变得轻柔极了,直让高容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皇姐要做什么,朕何尝阻拦过?你若想去,那朕就允了。不过你只能现在进去找他,过时不候。”
高容想起刚才方峤看见自己时惨白的脸,她怎么想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最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时候。
然而却没办法。大燕的皇帝还好整以暇地坐在她面前,等着她的答案。
梁衡颇有耐心地看着茶盏中的茶叶浮浮沉沉,用盖子轻轻将它拨来拨去,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他注意的东西。直到听见正殿内刺耳的拖曳声,他才施施然起身,往殿内去了。
他进去时,看见高容跌坐在榻上,旁边的屏风被撞开了。梁衡还没说话,怀里就撞进来一个瑟缩的人。
他未说出口的话语转而变成温柔的抚慰:“怎么了,小七,朕在这里,不要怕。你不想见到她是不是?”
怀中人微微点了点头,缩得更厉害,几乎要把整个身体都嵌到他怀中,彻底躲藏起来,消灭自己所有的痕迹。
“好,朕这就让她走,好不好?以后就我们两个人。”
梁衡对着怀中人说话时,眼睛却直直地觑着变了脸色的高容,无声地宣告所有权。
待安抚好小七,两人又重新回到偏殿。梁衡的心情比刚才更好,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心了几分。
他拿起茶杯点了一点,带着笑意问道:“皇姐刚才跟小七说了什么?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份吧?”
高容声音微沉,带着薄怒:“你疯成这样,我怎么敢跟他说?!”
梁衡呵地笑了一声,眼睛眯了起来:“那就好。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让他彻底相信高宣已经死了。你要是现在告诉他,高宣其实还活着,你说他会不会直接疯掉?”
他慢慢地啜了一口热茶,声音如流淌的温泉般悦耳:“这样,就不太有趣了。”
高容不敢置信地听着他语气中的淡漠,说:“你这样做,迟早会把他逼上绝路。”
“他已经是了。”梁衡笑意骤冷,瞳孔漆黑一片,“他只有一条路能走,从前也是,将来也一样,那就是留在我的身边。”
“我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来磨砺他,让他成为一柄举世无双的剑,结果呢?如今我换了主意,我决定让他变成最合我心意的模样,有何不可?”
“你若是只想要一只......”高容按了按胸口,终是没忍心说出来那个词,她继续说道,“天底下这么多人,你只要抬抬手指,就有一大群人前仆后继地跑过来等你临幸。为何一定要一个叫方峤的人?你这般执着,只有一个理由。”
高容接下来说的话像一把劈开厚重尘灰的剑,轻易便刺穿了梁衡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你喜欢上方峤了。”
“所以他背叛你的时候,你的恨意铺天盖地,压倒了其他所有感情,所以你不知道,或是不敢承认——”
“闭嘴!”梁衡像被踩到痛脚一样,恼羞成怒,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朕对你容忍得已经够多了!”
茶盏被袖子一甩,摔到地上粉碎。梁衡捂着脸慢慢踱步,忽然抬起脸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那朕就告诉你。”
“朕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朕不过是把他当成登上皇位的一颗棋子,一件趁手的工具罢了。朕如今困着他,不过是因为不甘心于曾经的失败。若让朕重来一次,朕一定会做得比从前好千百倍。”
“你是我的家人,我本来以为你会懂我。我们同在皇家,一起长大,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我们的处境更类似。爱恨喜怒只是用来操控臣民的手段,为君者绝不可被其影响。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高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偏殿的,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就好像里面站着的不是梁衡,也不是高宣,而是一尊名为高炎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