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进许久没人踏足的灶房,肉眼可见的灰尘在空中飞舞,忽而那束光被遮住,唯见一人身着黑衣,身后还背着一把弓箭。
那黑衣人环顾整间灶房,似是对此很熟悉一般,熟稔地走向一处,那块地若不仔细看,都会被人忽略能藏下一个人。
就在他弯腰想要掀开桌布之时,一粒石子猛地冲向他的后脑勺,只听那黑衣人吃痛地叫出声。
他捂着脑袋,迅速地转过身,若能摘下遮脸的黑布,定能看见他眼上的伤疤随着面部的变化,变得凶恶起来。
这座灶房被他扫视了遍,黑布渐渐往上缩,一声响动从他对面偏上的柜子处传来,那黑衣人勾起一抹笑。
他从未想过这位学子能对他造成甚么危害,心中唯想着如何将他杀了。
毕竟若让他再查下去,对谁都不好,他们露出的马脚太多了。
于是他并未像话本子里面的反派一样说些威胁人的话来,只是动作声大了些。
只听破空声“咻”地袭来,那黑衣人的脑袋缓缓地肿了起来。
黑衣人动作敏捷,深知是自己方才没有注意,勾住了没有看见的丝线。
所以这些石子是被那白面书生事先就弄好的。
想到此,黑衣人更加谨慎了,他促狭双眸,想要找出戏弄他的机关,太管专注,以致并没有注意到一道黑衣自头顶落下。
只听闷哼一声,那黑衣人竟缓缓倒下,可见的头部凸出一块肿包,袭击黑衣人的木棍重重地砸在地上。
顺着木棍往上走,一张冷漠却精致的脸蛋正皱着眉看着地上的人,不经意间的举止让人察觉出一丝男身女相的惊艳。
陆星璇舒缓了下酸疼的手腕,方才她劲使得格外大,生怕打轻了被反杀,又怕使大了把人打死,让自己背上官司。
她俯身,凑近晕倒的黑衣人,因长期握笔的手上布满了薄茧,显得苍白而有劲,掀开那层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那张脸并不乖巧,只能算得上清秀,下巴冒出的胡茬,彰显出少年人的标志,或许是长期的饥饿,脸上的肉贴着骨头,若是揪,大概只能揪住一点肉来。
那双手又往下走,拾起沾满尘埃的手,那双手比她的大得多,陆星璇细细观察,肉眼可见,这人的茧子比她厚的多,还能见到些伤痕。
必然是个长期习武的,想到此,陆星璇不由得想到了失踪的怀空,莫不是怀空教了他武术,好让他来报仇?
那为何不是怀空来?毕竟怀空来报仇的话,应当不会这般漏洞百出。
那此人和胡老二的关系又是甚么?难不成二人是父子关系?
黑衣人的出现如同黎明破晓,陆星璇想,此事应该快要结束了。
她站起身,眼下应当是要把他送到蒋若眀那处审问。
但是方才要杀她之仇,陆星璇冷笑一声,她还是要去报的。
黑衣人是在摇晃中醒来的,一睁眼,疼痛就猛地向他扑来,仿佛要蚕食掉他的每一块骨头般,冷汗一下子打湿全身。
他想要动,却发现身子被麻绳捆绑,脑袋里霎时一片空白。
他被绑了,这个念头出来后,他准备实行第二个方案。
谁料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你的毒牙已经被拔了。”那道声音有些冷淡,但黑衣人还是听出了些许嘲讽之意。
他不信,可真在触摸到那块消失的牙齿时,才发现疼痛已然让他忽略了身体的异样。
黑衣人猛地抬头,眼底一片凶狠,怒道:“你想干甚么!”
陆星璇坐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睥睨道:“你要杀我,我必然是保官啊。”
“更何况。”陆星璇身体前倾,与他视线齐平,头微微一歪,薄唇上下一碰,道:“你还是重大嫌疑人,我怎么会放过你呢?”
毛骨悚然之意激遍黑衣人全身,一时间忘记了痛,他吞咽口水,依然稳住声音,道:“我只是拿钱办事,被你抓我也无悔,只是你说的甚么重大嫌疑人,我不知!”
陆星璇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站起身来,一只手起捏起状,按住他的肩膀,稍稍使力,那人就疼得紧咬牙关。
她俯身凑近黑衣人的耳边,道:“你不知道?那你认识怀空吗?”
黑衣人瞳孔放大,太阳穴边的青筋暴起,身体不自觉地往前跪了两步,身侧的侍卫立马按住他。
只听他近乎是嘶吼般,道:“你不许提他!”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否则我们将会把这地方翻个遍,把那怀空翻出来,让他好好看看,你们究竟是有多一无是处。”陆星璇会退一步,面无表情道。
她其实没有把握那位怀空是否还在世,但是她还是想试一试。
毕竟看得出来这怀空对他们二人来说,意义非凡。
马车依旧在走,外面的热闹声与车内形成鲜明对比,若是听得仔细些,还能知晓外面的人在干些甚么。
陆星璇捕捉到一位妇人似是拉住了自家孩子,轻生责备那孩子,让他小心些,莫要冲撞马车里的贵人。
“好,我说。”嘶吼过后,黑衣人的声音有些难听,如同风吹过密密麻麻的有洞的布块。
陆星璇懒懒地收回注意力,身体往后靠,听他娓娓道来。
“怀空是我师父,我和晴胤从小就在一个学堂启蒙,只是我脑子笨,学不进去,所以就拜了怀空为师父,练习武术,晴胤脑子好,很早就考上了案首,来到这继续念书。”
“来葭州府的前一晚,我和他躺在山坡上,那晚的星星很亮,晴胤的眼睛跟星星一样亮,他兴奋地对我说他一定会考上状元,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会推行土地法,让我们有地可种。”
“可是他去了没几个月,在下着大雨的某一天,我照例去他家找师父学习,可是师父消失了,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晴胤死了,师父疯了。”
“我不信,但是找了好几年,我渐渐地也认命了,可是就在前些日子,我查出了些东西,说是府学里的人整日整日地欺负晴胤,逼迫晴胤吃潲水。”
“晴胤哪受得了这种委屈,想不开就投井了,若是我多去看看他,会不会就不是这种结果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近哽咽,无尽的懊悔吞没眼前的少年人,陆星璇眼神中不□□露出几分同情,但又很快收敛住。
黑衣人擤了擤鼻涕,继续道:“师父想为晴胤报仇,那只是气话,他第一时间是去报官了的,可是那日是那位官员小儿的生辰,他们嫌晦气,竟将……”
黑衣人有些说不下去,紧闭双眼,扭过头去,道:“竟将师父拉到市井,杖三十。”
那一瞬,陆星璇竟于心不忍,想张嘴让他别说了,可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伸出的手也放下。
“晴胤死了,师父的精气神本就萎靡,向来有自尊心的他,哪成想会这般难堪,也就跟着晴胤去了。”
话音落下,整间车厢内唯有黑衣人停不下的哭声,“我想为他们报仇有甚么错?”
陆星璇沉默不语,眼角的红迹暴露她的情感,阴影几乎要把她完全包裹,想把她的挣扎隐没在空气中。
“那胡老二与你又是甚么关系。”陆星璇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说完了这句话,若是观察的仔细,还能看见她双手有些颤抖。
她不敢质疑故事真伪,就算是编的,但人所有的同情心在女性身上是加之百倍,她的难过是真的,可是毒了不少学子也是真的。
她只能克制住自己,做一个理中客,查出罪犯,让理论的知识在实践中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让她更能深切体会其中的道理。
或许是一瞬的出神,陆星璇并未注意到黑衣人一时的迟疑,只听到一句坚定地“不认识。”
陆星璇晃了晃神,自知此刻情绪不对,很难处理好接下来的事。
恰好此时马车缓缓停下,外面的马车夫扬声说着到了的话。
陆星璇第一时间就下了马车,直奔蒋若眀所在的屋子。
好在事先就给侍卫说过该讲他押去那处。
“蒋大人。”
陆星璇推开门,一阵熏香扑鼻而来,屋内精致地摆件令她想起那位老太太的屋子——昏暗,刺鼻的味道从某个角落飘来,土地的灰尘无时无刻不在飘动。
“何不肉糜”这一典故忽然在某一方面具象化了。
“怎么了?”蒋若眀放下狼毫笔,看向方才才离开不久的陆星璇道。
斜斜射入的阳光照在陆星璇的脸上,她的眼睛对上蒋若眀,那双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眼珠子此刻有些迷茫。
陆星璇迟疑片刻,终是下了决心,道:“您……查出怀空是何人了吗?”
蒋若眀微微颔首,道:“当年在江湖上大有名头的怀空大师,没想到隐退后藏在这里。”
听这语气,像是只有钦佩一般。
陆星璇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数年前有人被拖到市井杖三十,后来自杀的事吗?”
她的语气近乎急迫,甚至忘了应有的礼仪,眼睛里倒映出蒋若眀犹豫的身影,她的心缓慢而有力的跳动,但此刻却有些刺痛。
“知道。”
“但不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