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迦霎时连嘴唇都白了。
一般亚欧混血都是更像亚洲人,但柳卓的长相却有种兼具了英气与柔和的微妙,再加上极其少见的发色和瞳色,乍看之下完全像是某种行走在世间的非人生物。
“你说不出来,那我猜一猜吧。”
柳卓扯了扯裙摆,指尖掠过上面些许细小的红色:“你的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唔……你父亲姓什么?”
“……拉特尼科夫。”
奥尔迦嗫嚅道。
“费奥多尔·拉特尼科夫,他和政府有关系吧?奥尔洛娃女士和他是纯利益结合,你如果没有异能,那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就是个累赘,是个废物,你看,你爸离得太远,你妈对你置若罔闻,不管你是撒娇还是哭闹,她只会把你当幼儿一样哄骗……”
“别说了!”奥尔迦喊了一声,又变成痛苦的呜咽,“你别说了……”
“……你一直学不会和人相处,不管是亲情方面,还是朋友方面,这不怪你,连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不在乎你,还有谁会关心你?”
奥尔迦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安……安妮亚,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替你觉得不公平。”
柳卓从表情到语气完全是浑然一体的,连银发似乎都在发光。
“你被送到国外去,你遇见了谁?那些人终于让你觉得被接纳了,你找到了朋友,是个残疾却想跳舞的女孩,就是加百列吧?她现在住的地方,你自己也知道比她之前那个好多了吧?”
“你想干什么……”奥尔迦缩在一角,声音已经哽咽了,“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我替你觉得不公平。”
柳卓用力掐着掌心,脸上不露任何端倪。
“你未必知道分化者究竟怎么回事,你也弄不明白义体进化学说是什么,你只想和好不容易认识的朋友们待在一起,是吧?”
奥尔迦说:“加百列和你说什么了?”
“你太想和朋友待在一起了,所以你让她成了你的第二人格,对吗?我现在要你告诉我,谁把她塞进你身体里的?”
“我说了你会走吗?”
“那得由你来决定。”
“是拉斐尔,”奥尔迦带着哭腔说,“是他,求求你……”
柳卓盯着她害怕得变了形的脸。
刚刚,加百列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看到一个虚弱的,毫无力量的人,是怎么忍住不掐死她的?
“谢谢你,”柳卓说,“现在带我回你的家吧。”
奥尔迦立刻就要打开车窗,被柳卓眼疾手快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我想杀你用不了一秒钟,”柳卓说得快而轻,“你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如果你要选相反的,那我会让你再也看不到你那个亮闪闪的衣帽间。”
奥尔迦瞪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
“好,好,”她抽噎着说,“总之,我已经害死了一个人,我会弥补的。”
中心区毫无变化,红色机车在一小时后准时送了回来,奥尔迦连看都没看就叫人把它锁进了车库。
“你的东西,应该在我妈那里,”她坐得很远,脸上泪痕已经淡了,“我可以帮你拿,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柳卓刷掉了终端上的余额,正站在窗前等待配送服务,闻言只动了下眼睛:“什么?”
奥尔迦弄不准她说的是哪件,索性按照自己想的往下说:“我要走,我不跟任何人待在一起,我喜欢圣彼得堡,但是我不能待在这里……”
“谁说的?”柳卓反问,“你是圣彼得堡人,谁能把你赶走?”
奥尔迦自暴自弃般冷笑了一声,又突然像是明白过来,愣愣看着柳卓:“你什么意思?”
配送机器人叮咚一声,悬停在窗外。
“我能让你待在这里,”柳卓利落地推开窗户签收订单,“永远没人能让你走。”
奥尔迦停了一会儿:“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我妈不会单独见我。”
“成交,”柳卓在确认处签字,“合作愉快。”
奥尔迦垂下眼皮,说:“……合作愉快。”
夜幕早已降临在所有人头顶。
不管你是谁,你总逃不脱迎来黑夜,即使富有到能占有世界上所有的森林河流与高山,也不能说服时间,挽回那个错误选择。
“喂,爸爸。”
奥尔迦缩在衣帽间里,柔软的衣料从她金发上垂下,被一只瑟瑟发抖的手攥住。
“我可能要到莫斯科一段时间,对,我妈知道了,你不用和她讲……没有,我很好。”
穿越七百多公里的电波与网络,另一头的费奥多尔·拉特尼科夫停在走廊拐角。
尽头的半圆形房间里,正传来细碎响动。
“恐怕不可能了……”
“……是的,完全失败……”
絮絮碎语响在会议室里,半圆形房间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
电子屏微光幽幽亮着,映出桌前端坐的几道身影。
“可以挽回,”有人说,“毕竟现在谁也无法预测事态发展……算了我究竟在说什么,拉特尼科夫那边能干预吗?”
“作用不大,”另一人说,“他女儿,小奥尔迦·费奥多罗芙娜已经改姓奥尔洛娃了,真是灾难,我们失去了深蓝合创,自那之后安全局上空就阴云密布。”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开口。
“至少还是有个好消息,我们仍能开启锚点。”
打破沉默的是第一个人,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尔绍夫。
遮盖着世界的帷幕需要人随时随地检查,叶尔绍夫是在大人物的推荐,以及本人的强烈意愿加持下来到这里的。
但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时,沉寂已久的人工智能先一步将一份医疗信息投射在了屏幕上。
“晚上好,各位,紧急情况,”它说,“根据医疗部集体会议分析,已回收项目,维克多·阿纳托利耶维奇·切尔诺夫,大脑细胞损坏达百分之七十以上,神经系统被破坏殆尽,他已经失去理智。”
“计算恢复可能。”
叶尔绍夫看了看其他人,说。
“无意义,重复指令将启动计算程序,预计时间二十秒。”
“继续计算。”
“正在分析……概率极低,我需要时间分析。”
人工智能话音未落,另一人已经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冷静点,不要过早把尾巴露出来,”叶尔绍夫说,“上次会议您指控他是双面间谍,上上次您认为他渎职,前不久甚至还拒绝回收他,对不起先生,但现在就连孩子都知道不能把分化者拱手让给敌人。”
那人胸前有颗醒目的徽章,闻言只是耸耸肩。
“我只是觉得,恐怕维克多本人都不知道他已经重要到这个地步,能让诸位成员为了他浪费这么多时间,他甚至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空气又冷了,这下没人轻易接茬,连人工智能也降低了音量,将计算结果悄悄发送到了叶尔绍夫的芯片里。
上面赫然写着“26%,极低!无价值,建议处决。”
叶尔绍夫忍不住看了一眼电子屏幕上那条代表人工智能的波浪线。
波动异常平缓,丝毫看不出就在几秒前,它对一条仍在喘息的生命下了判决。
联邦安全局每天要决定上百条生命的最终去向,这是正常的。
生存,一切都是为了大多数人能生存下去。
“我们还是把话题挪到正轨上来。”
坐在长桌顶端的人说。
“锚点是必须启动的,至于维克多,我们不妨再等等看……”
刚才那个戴着徽章的接话道:“毕竟哪里也找不到这么一个合格的炮灰,哈哈,别在意,主席先生,我们继续吧。”
叶尔绍夫像是没有听到,语气没什么波动地继续往下道:“今晚设置锚点的困难远远少于常规情况下,我们应该抓住机会,及时把她带到莫斯科来,以免国外势力在联邦国土上对我国公民进行非法活动。”
他最后那句话使许多人笑了,长桌顶端的人终于说了第二句话:“这还像个样子,先生们,一个特殊的分化者价值无法估量,到了我们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无人再提出异议了,会议结束,参会者们一个接接一个暗了下去。
投影消失,人工智能撤出,真正在房间里的只剩叶尔绍夫一个人了。
他双肩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松,走出会议室关上了门,沿着通道走向另一个方向,推开了另一扇门。
门上写着“医疗部,您最后和永远的归宿。”
黑暗,最初是完全的黑暗。
世界猛地一下悬空,定格,放大又急剧缩小,像是把大脑塞进离心机里转过几千次一样,景象模糊成了水泡过的色块。
柳卓睫毛颤了颤,睁开双眼,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就先干呕了几声,她捂住嘴,用尽全力才停住颤抖,耳边嗡嗡直响。
她飘在空中。
是锚点。
柳卓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确信自己只是正常地睡去,不可能被远程控制或麻醉。
她唯一接触过的成分不明物体,只有维克多从死去的伊达手里拿出来的、绿色的细微粉末。
那是什么?某种定位物质,还是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东西?
柳卓对现有科技水平并没有准确认知,上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她真没弄明白锚点这种东西的作用。
还没等柳卓想清楚,她的身体突然向下坠去,地面张开大口,完全将她包了进去。
一片白光过后,出现了一扇门,两边是延伸的平面,毫无杂质,同样一片雪白。
柳卓朝前走了两步,摸了摸墙壁。
掌心冰得可怕,她再次深呼吸,又深呼吸,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高跳得快,大量血液泵入四肢,带起一阵可怕的麻木。
没有选择。
这是对她的惩罚吗,因为她像加百列对她一样去对待奥尔迦?
“你们对我做什么都不需要我同意,”柳卓说,“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索性半跪下来,把脑袋贴在门上,门关得紧紧的,它有个金属制成的把手,还有一块磨砂玻璃,像两个世纪前的产物。
洗掉她的记忆,给她错误的方向,夺走她的同伴,让她像流浪汉一样找不到方向。
她只能丢掉理性。
柳卓无意识摩挲着门页,指尖碰到一块凹陷,她一惊,立刻凑近仔细看。
几行微小的文字,逐渐浮现出来。
“来见我。”
“森林的中心,所有城市的母亲,联邦的心脏。”
“见我最后一面。”
这几行字像梦一样,仅仅存在几秒就消失了。
是错觉吗?
还是真的有人在呼唤她?
“……对不起。”
柳卓握着门把手,一瞬间怀疑这真的是梦。
“可我不能把你的柳多切克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