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远志过完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刘洪鑫把自己的论文寄给了《物理化学快报》。

为了感谢孟远志的帮助，刘洪鑫请她吃午饭，跟着的还有孙和平。

接到邀请之后，孟远志说：“等你的论文发表之后，再请我吃饭也不迟。”

刘洪鑫却摇摇头，说：“我，我，没，没发表也没关系。这是，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

他说话仍旧含混不清，但经过几次交流，孟远志已经能很顺畅地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为了成全其心意，干脆答应了他的邀请。

刘洪鑫手上并不宽裕，孟远志和孙和平也没有要宰他的意思，三人去了学校旁边的小餐馆吃饭。

小餐馆是一对夫妻开的，分量足味道好，受到不少学生们的欢迎。三人吃了一斤牛肉，半只鸡，还有一个炒青菜。总共也才六元钱。

刘洪鑫和孙和平喝了啤酒，孟远志没有喝。

“我，我小时候，大大家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我说，说话......”刘洪鑫边吃菜，边讲着自己从前多么不容易，又不住地感谢孟远志。

说得上头，眼眶都红了。

“抱歉啊，孟同学，小刘这是属于高兴疯了，平常他不这样。”孙和平看出孟远志的尴尬在一旁打圆场。

“没事。”孟远志摇摇头。

吃完饭后，孙和平与刘洪鑫回寝室，孟远志骑着自行车回家。

时值三月，柳絮纷飞如雪。

到家之后，孟远志发现自己新买的蓝外套上全是白色的柳絮。她把外套铺在沙发上，想要把柳絮摘下来。可摘了半天也没摘干净。

孟娴从卧室出来，见她一脸困扰的样子就拿了一卷胶带，给她示范如何用胶带把那些棉絮粘下来。

“喏，就是这样。一下就撕下来了，不比你一个一个地摘快得多。”孟娴举着那截儿沾满柳絮的胶带给孟远志看。

孟远志接过胶带，开始整理外套上的柳絮。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看着那截胶带不动了。

孟娴见孟远志呆呆的望着胶带，有些疑惑。她刚想询问，就见孟远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着那卷胶带冲出门外。

“怎么了？！”孟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跑到窗户旁边，趴在窗台上，冲孟远志喊。

孟远志此时已经冲下楼，跨上自行车，听到孟娴的喊声，她抬起头冲孟娴招招手，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那你要去哪？”孟娴大声喊道。

“去实验室——”孟远志喊到，“突然有个想法，要验证一下。我晚上不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孟远志已经骑着自行车，融入熙攘的人流之中。

“这孩子！”看着孟远志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孟娴轻轻叹了口气，关上窗户。

孟远志冲到王雷的实验室时，王雷正好在实验室里转悠。

他带的那些研究生和博士生被他看得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只低着头做实验，乖得和新出生的小羊似的。

这时，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众人转头望去，见孟远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胶带。

王雷锐利的目光在实验室里逡巡一圈，被他看到的人纷纷低下头。

“怎么了？小孟？跑得这么急。”王雷看向孟远志，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关切道：“瞧你这额头上的汗，渴了吧，这两天确实有点热。”

“小孙啊，给你师妹倒杯水。”

孙和平乖乖应了一声站起来，就要去倒水。

看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王雷冷哼了一声。

“有些人，实验实验做不明白，现在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了吗？我......”

“王老师！”孟远志打断了王雷的话，急切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兴许有用。”

王雷愣了一下，茫然问：“什么？”

“把石墨分开的办法。”孟远志说。“我是说得到只有单层原子的石墨片。”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实验室里仍旧十分清晰，随着她话音落地，实验室里想起一阵窃窃私语，如同夏夜雨后的池塘。

王雷瞪着眼睛，以狮王似的威严环顾四周，等众人都沉默下来，装模作样的继续之前的工作，他才拉着孟远志走到实验室的角落，小声说：“和我说你的想法。”

“用胶带。”孟远志肯定地说。

“胶带？”王雷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用小拇指掏掏耳朵，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认真的吗？你希望用胶带得到一个二维的只有一层原子的石墨薄片？”

其实孟远志也是突发奇想，没有什么根据，但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遂郑重点头说：“我是认真的。”

王雷板着脸盯着孟远志的眼睛，见她毫无避让着与自己对视，无奈的叹了口气，妥协道：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的，但你总要有个实验设计吧。”

其实并没有。但为了成功地借用实验室，孟远志总不能这么和王雷说。她想了想说：“首先我需要一块高定向热解石墨，这种石墨的晶体结构紧密，比较适合用来试验。”

王雷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其次我需要一卷3m胶带，这种胶带比普通胶带更加稳定，粘合力也更好。”

王雷继续点头。

“然后用胶带粘在石墨切片上，再把它撕下来，重复以上过程，直到得到一片足够薄的石墨切片。最后用显微镜观察它。”孟远志说。

王雷再次点头。

孟远志没有再说话，真诚而无辜的望着王雷。

“就这样，没了？”王雷瞪大了眼睛。

孟远志老实地点点头。

王雷挠挠头，觉得她这是小孩子胡闹，要是真能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得到单层的石墨，那未免也太儿戏了。他所知道的物理理论告诉他这个实验根本不可能成功。

但他看着孟远志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答应过孟远志要借个她实验室。

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孟远志的天赋之高，如果能够加快这样的天才的成长，一点实验经费乃至一台扫描隧道显微镜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样吧。”王雷想了想说。“你先试两次，要是结果和你想的不一样。就不要试了，可以吗？”

孟远志认真地点点头。她知道王雷经费紧张，能给自己两次机会已经很好了。

孙和平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听着，此时听到自己一向严肃的导师竟然答应了孟远志这种无厘头的实验设计，不由钦佩地冲着孟远志，竖了个大拇指。

考虑到孟远志没有实验经验，王雷本来准备找孙和平带一下她。结果转过头正好看到孙和平冲着孟远志挤眉弄眼，不由气呼呼的瞪了他一下。

“自己的事做完了没有，在这里挤眉弄眼的。”他冷着脸盯着孙和平，直到孙和平把头低下，才将目光转向了刘洪鑫。

指着刘洪鑫对孟远志说：

“我记得你指导了他的论文是吧？让他给你给你当助手怎么样？虽然他不怎么会说话，但实验做得还过得去。”

孟远志看向刘洪鑫，见他也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就点了点头，说：“行，那谢谢王老师。”

王雷摆摆手说：“有什么好谢的？要是你真的做出来了，该我谢谢你才是。反正在我实验室做出来的成果，到时候也要挂我的通讯作者。”

尽管王雷这么说，但孟远志知道自己这个实验设计得有多么简陋和异想天开。

王雷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同意了她的实验，还把自己的研究生派来帮忙，既是惜才也是对一个天才的提前投资。

“那也要谢，王老师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忙。”孟远志诚恳道。

王雷摆摆手，没说什么，只让她和刘洪鑫开始做实验，自己咧着嘴走到一边看其它人的实验。

孟远志设计的实验中需要的东西并不稀奇，都是王雷实验室里有的。在刘洪鑫的帮助下，不一会儿就集齐了。

孟远志第一次亲手做实验，还有点小激动。但很快现实告诉她，她并不是做实验的材料。

在用镊子粘胶带的时候，她第一次就把石墨片给戳破了。

“咳，这样，我刚才不小心再来一次。”孟远志看着刘洪鑫说。刘洪鑫沉默地点点头，帮她装好了一个石墨片。

失败三次之后，看着王雷假装路过，实则憋笑的脸。孟远志终于憋不住了，她把镊子递给刘洪鑫说：“要不你来试试。”

刘洪鑫接过镊子点点头。孟远志让开了位置，站在一边看他操作。没多久，她就发现王雷并没有说大话，刘洪鑫确实是个实验的好手。

他的手很稳，动作也很轻柔。他重复粘贴了十几次，石墨片仍旧完好。这让在一旁屏住呼吸的孟远志松了口气。

“继续吗？”刘洪鑫转头看向孟远志。

孟远志犹豫了一下，她瞟了一眼王雷，见王雷把肉转过去假装没有看她，便说：“你把这个做到二十五次。再做两个同样厚度的，一个粘贴三十次，一个三十五次。”

不一会儿，刘宏鑫就做完了。

“王老师，用一下你的扫描隧道显微镜呗。”孟远志拿着样本，厚着脸皮叫了一声王雷。

实验室里传来一阵吸气声，然后就是高低不齐地窃窃私语。

王雷看了她一眼，脸色有些严肃。“想好了？”

孟远志点点头。

王雷没再说什么，他走到扫描隧道显微镜旁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上面的红布。

见实验室里的众人，一个个心不在焉眼神不住往这边瞟，王雷没好气的摆摆手说：“行了，都过来看吧。”

众人欢呼一声，小鸡仔一样聚拢过来，挨挨蹭蹭地围绕在王雷身旁。

王雷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哪怕碰掉了仪器上的一粒灰尘，也会让仪器损坏似的。

那种过分的小心，让孟远志也忍不住屏息凝神起来。

她看着王雷安装样本调整参数，尽量记下每一个步骤。大约半个小时后，王雷点了包括刘洪鑫在内的三个人，让他们轮流看守显微镜，中间需要调整的时候再叫他。

“行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来拿结果。”王雷对孟远志说。

孟远志看他们一副准备通宵的样子，自己怎么好意思回去。

“我留在这儿帮忙吧。”她说。

王雷摆摆手说：“别了，我们几个留这儿的都是男的，你一个小姑娘不方便。再说，我看你那动手能力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尽管知道王雷是好心，但孟远志仍旧一阵气闷，暗地里下定决心要锻炼自己动手实验的能力。

“行吧，王老师，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给你们带早餐。”孟远志说。

第二天，孟远志推着自行车，到了王雷的实验室。

她艰难地拎着一大兜肉包子和一暖瓶的豆浆上楼，推开实验室的门就被里面的气味呛得咳嗽了两声。

“怎么一股味？没通风的吗？”孟远志把装包子的布袋搁在附近的实验台上，探头问。

没人回答她。

“人呢？”孟远志有些纳闷，她上来的时候实验室的门开着也不像是没人的样子。

“这里。”忽然她听见王雷嘶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孟远志寻声走过去，见整个实验室的人都挤在隧道扫描显微镜那儿，王雷靠墙站在，一脸颓废的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孟远志，所有人都齐刷刷转过头盯着她，却没人开口说话。

“怎么了？”孟远志警惕地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问。

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王雷站了出来，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什么怎么想到的？”孟远志有些不解。

王雷加重了语气，说：“实验，你这个实验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你是怎么想到用那个见鬼的胶带去粘见鬼的石墨的？”

“就突然想到的呗。柳絮粘衣服上了，我妈让我用胶带沾掉，挺管用的。”孟远志无辜地说：“失败了吗？没关系的，反正我也只是想试试看而已。”

王雷瞪了她一眼，肉乎乎的脸上，五官挤在一起，那表情像是要吃人。

近乎凝固的沉默中，刘洪鑫开口说：“没，没有失败。”

孟远志眼睛一亮，走过去，众人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