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琼仔细确认后发现发带没有被自己扎歪,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从没帮别人扎过这个,只是照葫芦画瓢模仿他人的动作,一遍一遍地记在心里。
但是没想到,她竟一次便成功了,看来自己也不是很笨嘛…
“应淮,紧吗?要不要再松松。”她有些雀跃地开口,全然把适才的不愉快一并抛诸脑后,面上只有替他扎好头发的喜色。
屋内采光不好,只见细碎日光。桌案之中,寒灯纸上,烛火时明时暗。
辉光下,周应淮声色不动,眼睫浓绀,眸光微微聚焦在铜镜上。
他讨厌黄琼不假。
但与其说是讨厌她,不如说他是讨厌自己的不堪被人看到。
泰元八十四年,刚被黄琼捡走时,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嘴唇焦裂,胃里火烧,翻肠倒胃般的痛。
痛到意识涣散,连那群孩子在他身上施展的拳脚都记不得,后来他闻到了馊饭的味道,便爬过去,像牲畜一般匍匐进食。
他的少年骄傲告诉他,纵使被折辱,他也必须要活着。
后来黄琼出现,在他身上披了个东西,他只记得自己那时脑子像轰然炸开一般,呆呆看着她。
这么卑劣的自己,不知被人注视了多久。
他讨厌被怜悯的滋味,更讨厌自己的不堪被人看见。
只是黄琼像是傻子一般,从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里,下一秒依然可以笑着与他说家长里短。
她很喜欢跟在自己身后,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般,吵闹似鸟雀。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可能会困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天地,他身怀天罡玉骨,日后是成大器之人。
直到某天,他看着被自己刻薄对待后依旧毫不在意坚持本心的黄琼,透过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浅薄倨傲的自己。
“渡真,你在害怕。”
他在害怕?怎么可能……
这句话,他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有些怅然,好似那些血淋淋似黥刑的不堪,真的未曾存在过。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如果生为凡人,在这与她一起生活也未尝不可。
泰元八十四年的雨,阴冷绵稠,似是魔域无数怨灵所化的苦种。
雨水从伤口渗到肉里去,像鸡在啄,阵阵痛到心窝。
周应淮早已习惯这份痛楚,而黄琼一瘸一拐地搀着他,也淋在雨里,脸上却是那么高兴,一遍遍地说你现在有家了,不是无枝可依的人了。
青砖石瓦间,雨声淅沥,他逐渐分不清眸中的湿润,是雨,还是泪。
真的讨厌吗?
看着铜镜中黄琼那粲然的脸庞,周应淮第一次对这份情感有些茫然。
“应淮?是太紧了吗。”黄琼见他不出声,歪着脑袋询问着。
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而又刺痛,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沙哑:“不…很好。”
他垂眸敛下了所有情绪,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一步都未曾停留。黄琼见状也忙跟了出去,余光却瞥到于檐下立着的闻羡。
这里离窗不过一步距离,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聊天。
黄琼偷偷抬眸望了眼那如谪仙般的白衣身影,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问他关于李姐姐的事情。
平日里,她与这人的交流是最少的,倒不是她不愿意亲近,只是这人的气息太过凛冽。
魔域内神秘、诡谲的气息与他简直是两个维度,哪怕身在如今的陋室,也难掩饰他的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像个出淤泥不染的荷花仙。
仙人怎会亲切,在黄琼的认知里,仙人是不会与凡人有过多交涉的。他人之事发生异端,仙人只会远远望之,不出手、不点评。
旁观者一样,很多事情在他眼中无关痛痒。
闻羡就非常符合她心中的仙人形象。
但好像……也不全是,李姐姐的事情他就格外上心些,看来仙人也是有情的。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不问了罢,保不齐入夜李姐姐就回来了呢?
她安了心,出院走入了桃林。
闻羡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静静站在那,思绪萦绕心间,剪不断理还乱,只能细细去捋。
他自然也是没细听刚刚屋内的谈话。
而在这时,他身侧原本空着的位置布下一道阴影。
闻羡连目光都未偏一下,淡淡开口:“鬼姥。”
被唤名的女人无端松了松眉眼,语气并不惊讶:“你也认出来了啊……奇怪了,到底从哪儿开始暴露了呢,我确实小瞧你们这些晚辈了。”
闻羡回之:“前辈确实藏得很好,只有一处漏了破绽,想必容儿也是从那时发现的。”
女人轻笑了声:“央央么……她有仲华这个母亲,想来头脑也不会迟钝到哪去。”
闻羡又轻吐出声:“前辈所执着之事,闻某并不挂心,但求前辈能力保容儿无恙,否则,闻某便不只是如今坐壁上之观了。”
女人这下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反而悠悠将目光轻移到其脸上。
很遗憾,闻羡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并不能从其中窥出什么波动。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如今净云宗掌门人,竟会成魔域君主的裙下之臣,倒真是令人唏嘘呢……”
“我其实很想知道一件事情,你会不会似我这般如此执着一人。”
闻羡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处的秘银,“前辈所言,晚辈不知何意。”
女人轻抬螓首,眼光犀利而温和,有些意味深长开口道:“哈哈…那换个说法吧,你到底为何这么执着于她?”
他听罢,竟是一时默然,只静静侧目回看而去。
“前辈为何执着,那晚辈便为何。”
女人怔了一瞬,嘴角暗然一笑。
“何况有些东西,用文字来赘述未免太过贫瘠,唯有你情我愿,愿打愿挨方可解释。”闻羡将目光收回,远远望向天边山麓。
他又何尝不知李垂容的叵测心思,利用他也好,算计他也罢,哪怕她全无真心充满诡诈更没关系。
只是“情”这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再健康的爱也有期待、凝视、窥探、占有,绝不是平淡的。
如此执着,一定是在某一刻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幸福。
闻羡方才站在檐下,其实是在想,为何李垂容能如此狠心。
非常平静、客观、理性地去想,不掺杂任何主观思想。
后来发现,想了半天也是无用,千万种假设汇聚不成一个李垂容,却是一览无余的他自己。
所以他现在想,那便陪着她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
算卦人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发现四周早已没有李垂容的气息,便也没去跟黄琼等人打招呼,沿着痕迹一路寻之。
走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他垂眸睨了眼腕间的青丝,指尖微动,自空中划出一道银白弧光。
“谢应?”
那边传来一道略带模糊的人声:“喂,找我做什么?”
算卦人“啊”了一声后组织了下语言:“能联系上魔君吗?”
“还是不能,这个幻境真邪乎。”
自李垂容的通讯系统与他们断了之后,唯一的线索便是镜中的这个幻境。
算卦人倒是不惊不慌,还有心思与他打趣:“谁让你非要选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个赌,你注定输。”
对方咬牙:“你与我传音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
他低声笑了,悠哉悠哉地开腔:“哎呀,此言差矣,我只是通知你一下,这边已经有线索了。”
见那边没有回音,他又开口:“马上就能见到魔君了,看来是我赢了,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欠我的那一个条件该怎么——”
话还没说完,通讯系统就被另一头无情掐断。
“……”
算卦人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衣袖,抬首环顾四周,眼前不再是一眼望不尽的断垣残壁,而是一个镇子。
满城皆是通缉令,张贴在各个角落,很难不注意到。
“宋梅……”算卦人看着门扉上贴着的画像,出声喃喃。
玉扇轻点下颌,他歪着脑袋随机向路人问话:“哎,这上面的姑娘是哪家小姐?”
路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门扉上贴着的通缉令,随意摆了摆手:“宋府的那位小姐啊。”
他略一挑眉,“宋府是什么地方?”
路人这下顿了脚步,转头看向他:“你是外地人吧,宋府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他眨眨眼:“不知道啊。”
那路人好心跟他多说了两句:“宋府在魔域扎根百年,世代皆是高官显宦,门下还有个怡春堂,此外就无别的了。”
算卦人嘴角噙着笑意,眯着眼睛开口:“哦……这么听着还挺牛气的。”
路人“啧”了一声,有些唏嘘道:“嗐,牛气什么呀,十几年前那家主死后,宋府就由盛转衰了,不少人都等着蚕食这块大鱼呢,巴不得它什么时候垮台。”
“宋府如今掌权的那位是个外姓人,连旁系都算不得,是个野种。”
啊呀,这听着还挺有趣的?
他听罢,将玉扇从口中抛起又稳稳接住,“看来那位小姐便是宋府正儿八经出身的了,有没有可能是那位掌权人故意设的套?其实这出戏是他一手操持,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而宋梅早被杀了。”
这是他的第一直觉,但他对宋府里的明争暗斗并不清楚,所以只能初步下个判断。
他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嘴角的笑意少了些许:“当然,这只是鄙人的猜测,无本求利是空手套白狼,那位掌权家主自然也不是夯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