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
从治疗舱出来之后,麻醉的后遗症还没完全解除,江扬昏昏沉沉地听完仪器对他的身体状况作出的分析,接过麦古翻出来的两板药丸,就被放走了。
邱椋生怕他走着走着睡着了,一路上架着他的胳膊,挣都挣不开。
“这事儿吧……还是我爸跟我说的。他当年刚进研究院的时候,莫戈还是一个非常牛逼的前辈,不带博士生,成天闭关研究。好像是某次出差意外降落第七星系,误打误撞带回了灰面草,从此灰草素问世……你别动,再挣扎我抱你回去了。”
江扬叹了口气,没再试图挣开邱椋的手。被抱回去太丢脸了,他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他没来得及研究解药,灰草素就被联邦权力阶层盯上了。他们直接占领了第七星系灰面草的产出地,买断了灰草素的提取方法,将这种毒素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邱椋继续说,“后来他自己把自己告了,想申请个流放——我猜是联邦试图控制他的个人人身自由——联邦没有留住他,他请的原告律师赢得了辩护,他在联邦派人抓他之前被正当执法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当然,之后的事情,很容易猜到。
莫戈辗转到达了南十字座,遇见了麦古和予城,又通过予城认识了江宿楠。
予城被绑架后,他帮不上忙,只估摸着某种糟糕的可能性,用仅剩的库存灰面草开始研究解药。予城在逃脱的时候也可能带回了些什么,总之,他们付出了沉重的、无法估量却也无人问津的代价,取得了迟到的成功。
江扬或许有过“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或许在那时候也问过“我的爸爸在哪里”,但他注定得不到答案。江宿楠温柔的眉眼和嗓音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被折叠成二维的纸片,他能记住的片段里,永远是那张笑吟吟的脸——当然,也没有关于“父亲”的答案。
她或许真的很爱莫戈,又或许已经把那份爱收回,一股脑全给了江扬和予岚。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邱椋的声音落在空旷的廊道里,荡漾着并不恼人的回声,“关于你母亲的立场。”
江扬刷开房门的动作一顿,门锁已经“咔嗒”一声弹开。
他走了进去,邱椋却留在门外。
——这是你的屋子。
——这是我的屋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江扬反应过来,心下感慨这人总在不正经的地方细心,哭笑不得地把人请进门。
江扬打开灯,听见房门关闭上锁的动静,一颗心莫名安定下来,转头质问道:“刚刚说不放心,把我拖来拖去,现在又不跟着我贴身照顾,是我屋子会吃人?”
邱椋:“……哈哈。”
恶作剧罢了,怎么还给他点出来?
江扬点到即止,似笑非笑地扯回刚刚的那句话:“我母亲的立场?细说。”
“哦!咳。”邱椋正色,很自然地从空荡荡的桌子旁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其实你自己也差不多想到了,只是我知道这件事更早,恰巧多想了一点点。”
“你母亲和予城的关系匪浅,至少是在予城被联邦盯上的情况下,仍旧能够全盘托付他的女儿,这说明什么?第一,你母亲对予城,乃至整个鸷鸟来说,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存在;其次,你母亲明面上没有特殊的身份,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女人——大隐隐于市,这也是为什么她丈夫和好友都是鸷鸟的骨干,却能让你安然无恙地长大。”
“你说得对,这一点,我可以再补充一个依据。”江扬靠在桌边,若有所思,“我和予岚认识,是因为我和她自己制造的意外。”
一枚在风雪中传递的糖果。
可是当时他们明明就住在彼此的隔壁,两个大人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为什么在江扬记事时仍不相识?
江宿楠没有工作,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在莫戈疑似不闻不问的情况下,却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在他和予岚不可避免地熟稔之后,他才被准许出门、和唯一的朋友一起玩;
以予城的能力,予岚和江扬完全有可能被送到南十字座更先进、发达的星球,比如首都日霭星。在鸷鸟的庇佑下,他们完全可以获得正规的教育机会,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样长大。
但是他们在那颗落后破败的星球,如同井底之蛙般生活了十八年,两位长辈先后死去,直到邱椋的飞船降临。
“她刻意阻止我与外界进行正常交流。”江扬得出了这个结论,面沉如水,“如果这是她一个人的决定,那么大概率是一种过度保护,不仅仅是要阻隔来自外界的威胁,也隔绝了……鸷鸟与我的接触。”
“隔绝鸷鸟的接触?这不可能,予城就在旁边,你们迟早会有接触,她‘完全保护你’的理想化目标不可能实现。”邱椋说。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是鸷鸟的共同决定——那么就根本不存在‘过度保护’,而是囚禁,他们要把你关起来,或者说,豢养起来,作为观察对象。”
江扬瞥了他一眼:“在人家的地盘,亲口制造阴谋论,你还挺勇的。”
邱椋不以为意地舔了舔犬齿,笑道:“我只是擅长异想天开。——麦古对你过于上心了,没发现吗?为什么在你十八岁前不闻不问,但在我把你接到联邦的路上,他就派帕勒戴斯明里暗里地提示我‘鸷鸟’的存在、拉拢了予岚,在你刚到联邦就发消息给任知楚,让任知楚好好照看你们?如果他真的关心你,在大战乱开始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在相对安全的星球,作为‘莫戈的家人’受到待遇极高的庇护。可结果并不是这样。”
“综合下来,最合理的真相是:你是观察对象之一,予岚大概也是。或许鸷鸟本身存在什么培养计划,而江宿楠,并非跟鸷鸟毫无关联——她是你的培养皿,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值得被保护的理由。她在那场浩劫中身亡后,鸷鸟不知用什么手段得知了你们还活着的消……”
江扬蓦然探身下去,捂住了邱椋的嘴。
他动作太突然,邱椋毫无准备,只是在那只手伸到面前时下意识地后退。江扬一心想让他闭嘴,见目的还没达成,便不管不顾地压过去,结果忘记了注意自身平衡,惊慌失措地摔下去之前只来得及用剩下的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身体。
最后还是抬起手的邱椋误打误撞撑住了他,但好死不死,邱椋的背后正是灯开关,这一靠过去,“啪嗒”一声,小小的房间陷入彻底的漆黑之中。
江扬听见一声闷哼,随即发现膝盖底下不是硬邦邦的椅面。
他眨眨眼,迅速起身站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邱椋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被压疼的大腿,脑海中把刚才的乌龙放慢倍速过了一遍,成功地气笑了。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江扬感受到一个比空气稍热的热源靠近——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开灯,这不好说,但不妨碍他现在拒绝讨论一些不正经的话题。
只要他自己能保持严肃和冷静就行了,反正他习惯于不指望任何人……
……个屁!
“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你觉得鸷鸟时刻监视我的概率有多少?”他没好气地压着声音道,“而你,本来就做不到和他们上下一心,是嫌自己现在的境地不够危险?”
邱椋笑了,气息几乎就在他耳边:“是吗?你这么担心我。”
江扬偏过头,但也没完全躲开:“难道还有反转?”
“怎么没有可能呢。”邱椋的手轻轻搁在他肩上,看似松快,实则随时可以仗着自己对环境的熟悉实施禁锢,“你的房子是我们提前选的,在你不在的时候完成了布置,你怎么就这么放心地拎包入住?你怎么知道,刚刚我说的东西不是在诈你的忠心,故意用阴谋论激你说话,再通过我亲手装的监听器,把你的反馈一字一句地传到首领耳朵里?”
江扬没说话。
——现在,有一个黑暗的房间。
黑暗会剥夺人的安全感,因为黑暗的本质是未知。重要的感官无法获取信息,就无法将周遭环境与自身的已知进行对比,从而达到掌控环境的目的。
而高敏感的人,对这种感官剥夺也会有更强烈的反应。削弱能力、受到威胁,自然会下意识寻找一个值得依靠的对象——有光的地方。
但假如,他只能待在这个黑暗无光的房间里呢?
这似乎就成了一个无解的命题。
江扬抿着嘴唇走了一会儿神,想到这里,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邱椋也在笑。他似乎永远是笑着的,不是胜券在握,而是轻佻的、没有来由的,因此总是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但江扬知道,如果你顺着那些摸不透的方向去猜他,那就永远看不透他,因为那是本就该存在的东西。
就像山上的雾,它生来不是为了被驱散的,它只是山的一部分。
“邱椋,可以吻我吗?”
无人应答,但冰凉的触感很快落在嘴唇上,虽说关了灯,却也没有多少旖旎的气氛,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亲昵。
短暂的粘连过后,邱椋的气息微微撤开,却也没有退回到方才那个勉强算得上是“彬彬有礼”的位置。
“所以,没有监视器,也没有监听器。”江扬说。
“嗯,这里绝对安全。”邱椋又低了一次头,贴着他的脸回答。
“我本人也绝对安全,没有被安装什么奇怪的东西,联邦十几年的体检报告可以证明。”江扬顺势凑到邱椋耳边,“不信……你可以检查我。”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不加掩饰的勾引!
邱椋无奈地钳住他肩膀,半推半抱地把他固定在原地,自己退回去,留出两人间的安全距离。
江扬抬手,指尖勾住他的衣袖。
邱椋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是很明确的制止动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这样吗?都把我嘴松开了,可以把事情说完了吧。”
“当然。”江扬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他没那个心思,迅速松开邱椋的手。他三言两语地把刚才有关黑暗房间的命题说了一遍,“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解决吗?”
邱椋沉默片刻,调出终端,打开照明系统。
亮光充斥了整个房间。
光源开始移动,去向开关的位置,接着,整个屋子恢复了光明。
邱椋无言地关掉了终端照明,但眼神中没有任何耐心消失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些欣慰和鼓励。
江扬被突然亮起的光刺激得眯了眯眼,却始终注视着邱椋的方向:“在这个时间点,你在麦古的计划之内,利用我‘在不受控制的环境中潜在的不安全感’,挑起你和我两人之间的信任危机——你刚刚对我说那番话,本意也不是为了真的让我对你产生怀疑。”
那是邱椋的提醒,也是麦古的试探。
“如果你和我在这种状况下,力排众议、互相托付后背、情比金坚,那么你就是我的软肋,只要麦古控制了你,就可以控制我,这是硬的。”
“如果你我被挑拨离间,我就失去了目前唯一一个可靠的盟友,而我已经孑然一身、人人喊打地脱出了联邦,也就是说,没有你,我哪里都去不了。即便是保持独立立场,你也和我绑定了,是无法被拆卸的监视器。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逃出鸷鸟的掌控,这是软的。”
“只有我忠于鸷鸟,才可能保持独立和人身自由。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忠诚,我只要还活着就可以……这才是在保持现状的情况下,麦古愿意信任我的原因。”
邱椋听完这一串,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比没有光的房间难解多了。”
江扬:“你这么肯定,我们的立场与鸷鸟有冲突?”
“看起来没有冲突,但始终无法融合,那是什么原因呢?”邱椋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只手中攥着扁圆的钥匙,抛到空中、旋转着落下,稳稳握在掌心,“保持绝对独立、崇尚彻底和平,鸷鸟根本上还是在贯彻这条守则,要寻找的是强大的可控制者,而不是盟友。”
提前在联邦安插卧底,计划向利维坦和海盗借兵……鸷鸟明面上的说辞是合作,但也许根本不打算费一兵一卒,只指挥“合作者”冲锋陷阵,自己不太明显地坐享其成。
鸷鸟眼中,只有强大的棋子,没有并肩的同盟,江扬所谓的“不加入”更是一个笑话。
“任知楚——也就是知更鸟,曾经是协助出谋划策的位置。他走了,鸷鸟管不住他;但必须有人顶替他的位置,所以麦古盯上了你。你比任知楚更好用,看起来也更靠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