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儿臣此番巡海,诸多邦国热切相迎,唯有东瀛海寇猖獗,将臣围困于返程。幸得裴令君、贺兰御史、郭将军相助,方得脱身。”
金明殿上,怀临由站礼改行跪礼,“臣大意遭海寇暗算,有失大昭颜面,望陛下降罪!”
谁都听得出,请罪之言不过自谦。会有溜须拍马之人,替他求情表功。
正是鄙人所擅之事。
我立即劝道:“陛下,东瀛海寇乃无法无天亡命之徒,在我等与其交锋以前,二皇子便已捣毁海寇主舰水舱。诛灭贼寇,必有二皇子之功啊!”
“儿臣赞同裴令君所言。”接着夸他的,是太子怀瑞,“二皇子虽为吾弟,臣却可凭公正之心,称其为文韬武略之才。路遇海寇乃意外之险,二皇子却可随机应变,重击海贼势力,扬我国威,实在难得!”
“太子殿下言重了。”
怀临向他兄长谦卑拱手。
兄友弟恭的场面,又引得大臣纷纷赞叹。
怀瑞作为嫡长子,早早便被立为储君。天降大任必苦其志,太子怀瑞受的第一道磨炼,是生身母亲——先皇后冯氏的崩逝。
而与他年纪相仿的二皇子怀临,乃当今皇后孟氏之子。
此二位,论身份论才干,都坐得了太子之位。自古以来,多少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戏码出自皇城,然而其二位和睦相处至今,无勾心斗角之争,实在不易。
可见那些人的赞叹不无道理。
兄友弟恭,乃父母之德。我猜皇上此刻已听得心花怒放。
果不其然,他面上虽仍严肃,言语之间却无不透露出满足:“怀临,你领节度使一职,多年在外镇兵,确实磨炼了心性。是时候回金陵皇都,同你兄长一起,替朕解忧了。”
怀临谢恩退下后,皇上又提到其他人:“裴爱卿、贺兰爱卿、郭将军,不负所托,深肖朕躬。”
我美滋滋地听皇帝说完赏赐,与他二位一同迈步上前,欲谢皇恩。
话刚要出口,身边贺兰鉴却抢先道:“陛下,臣有一事启奏。当日面对海寇之辱,裴大人曲意逢迎。虽是虚与委蛇之策,臣却以为,此举有伤国体。裴大人固然有破敌之功,然其过错与否,还望陛下圣裁。”
我默默吞了口唾沫。
贺兰鉴他还记得此事,我是又喜又怒。
喜的是,舱底的水没将他憋傻;怒的是,我在海贼面前忍让一时,才救得了他,他竟反过来告我的状!
“此言差矣!”任凭对面是贺兰鉴,好歹也得为自己辩驳,“若人人都似贺兰大人那般宁折不屈,恐怕落入敌手也难有转机。臣敬佩贺兰大人之刚直,却亦不以此为良策。”
贺兰鉴欲语,却突被咳嗽阻挠——昨日又是冷水浸又是冷风吹,令他也染了风寒。
一见他蹙眉掩面的难受模样,我心中怒火霎时熄了不少。若非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我定已上前替他拍背舒缓。
这边他咳嗽未止,那边群臣之间,又冲出来一人,与我争辩:“屈伸有度,合该在朝廷明君与贤臣之间。对海寇这种亡命之徒,就得据理力争宁死不屈!忠义之士留清白于人间,不思退避以自保!”
这是骂我不忠不义呢。
眼看着清流党人纷纷站出指责我,素来想巴结我的那几人也沉不住气,反唇相讥道:“王大人一番说辞好公道!只是不知令郎前月治水不利,是谁枉顾大义为子求情?”
“你……”
对面被噎住,又有人替其打抱不平。
看来今日没个把时辰,又出不了这金明殿了。
我瞄向头顶雕龙画凤的金梁,暗自喟叹。
谁知对面有人察觉到这一小举动,跳出来将矛头指向仪态不敬,诬告我有“鄙夷之意”——也不全然是诬告,对这群迂腐之辈,鄙夷乃人之常情。
当然,其中不包含贺兰鉴。
诡谲的是,争论本因我二人而起,此时我与他却被众人隔开,默默在唇枪舌剑中观战。
他直身而立,不知心想何事。忽而眼波流转,目光越过重重乌纱,向我投来。
他有话要对我讲,我知道。
退朝时,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三两成群向光华门外走,还在意犹未尽地指点朝堂情形。
贺兰鉴起先与御史台几人走在一块儿,渐渐有意落后,侧目回头,似在寻甚么人。
我趋步向前,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却已被人抢了先——
一条长臂,极自然搭上贺兰鉴肩膀,亲昵地拍了两下。
太子怀瑞贴近他,大抵是为方才朝堂之事,低声劝了他几句。
不知后者如何应答,只见两人相视而笑,在宫墙下拱手作别,随后才一左一右独自行去。
驻足凝望的我,实在格格不入。
皇上念我与贺兰鉴一行人昼夜奔波甚是辛劳,特许休沐二日。
恰逢我今日情志不畅,下朝后便打道回府。
“岂有此理!恩将仇报!欺人太甚!”
摘下冠冕,换了常服,我走到院中,一脚踢飞几片落叶,还在与那贺兰鉴怄气。
咏秦为我打抱不平,问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惹大人?”
“什么不长眼……”习惯性地要替贺兰鉴说好话,忽然反应过来,清了清嗓,没好气地报出他名号,“咳咳,我与贺兰御史,刚吵完一架。”
咏秦念叨着“贺兰”二字,使劲回想,终于一拍脑袋,“哦,上回大人卧病在床,是贺兰大人前来探访!小的见他相貌俊朗仪态端庄文质彬彬……”
“嗯?”
在我威胁的眼神下,他悻悻打住,“呃……我以为,他与您挺要好呢。”
“哎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咏秦你还年轻,有些事自然不懂。”
我摆出年长者姿态,语重心长道。
咏秦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问:“那大人,您还和他好么?”
“不好了。”
“下回他再来,是否闭门不待客?”
“这个嘛……”
有一瞬,我被问得心里发虚。但估摸着,今日两派朝臣相互争得如此厉害,贺兰鉴为避嫌,应是不会再登门拜访我裴然了。
遂有了底气,大胆放狠话:“他来,就让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
“嗷!”
嘹亮犬吠回荡于庭院,为我助威。万事通自银杏树后一处栅栏钻入,见我今日早早在府,十分高兴地跑过来。
“大人你看,它脖子上绑了什么东西。”
咏秦说得不错,万事通柔软的皮毛上,系着条靛蓝帛巾,还很别致地打了个花结。
“定是又去招惹哪家姑娘,骗来了这装扮。”
我小心翼翼解开帛巾,将其展开,却发觉其背面还留了行字。
笔力遒劲又不失洒脱,再熟悉不过。
只一眼,我便料到落笔者何人。
那人,也确实没多此一举再留姓名。
“大人,上面不会是哪位姑娘的心意罢?”
咏秦嗤嗤笑道。
“去去!小孩子家家的懂甚么?”我将帛巾叠齐整了,藏入衣襟,“我有事出去一趟,你把万事通看牢了,别让它再和狐朋狗友瞎混。”
“是。”
“嗷嗷!”
万事通似乎察觉到我要去哪儿,不满地在背后吠道。
咏秦硬生生将它搬去了后院,它指不定骂得多难听。
幸亏我不懂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