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是从小不怎么生病的类型,因而八岁那次感冒就被当成不痛不痒的吹风受凉草率处理了——称之为处理,也不过就是妈妈让他多穿件外套,起来多喝两杯热水,出去晒晒太阳蹦哒一阵,大不了再找附近的小朋友摔个跤出出汗,一定就能好了。
梶自己是没有细菌性感冒和病毒性感冒的概念区分的,八岁的孩子更不可能明白受凉和感冒其实并不明确相关;甚至对于大部分粗心大意的家长而言,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病患死于流行性感冒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直至最后,病毒感冒发展成高热肺炎被送进医院时,梶依然从容不迫,煞白的小脸绷得像一张纸,却又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表情,明明头晕难受得要死,但还在琢磨明天去找哪个小朋友摔跤。
小孩子的生命力太野蛮,梶后来回想起来,把自己那“发高烧睡一觉就好,生大病跑两圈就行”的天真无知归咎于那种菁纯而野蛮的生命力催长起来的无端自信。
相较之下,挂水住院反倒成了惊天动地又羞于启齿的事——毕竟在易怒的野狗一样四处疯跑、和同类互相撕咬的年纪里,一点小病就倒下、甚至关在医院里出不来这种事,说出去怪丢人的。
故而,梶没有同任何人讲过,他是怎么认识稻垣的。别人都知道他们自小在一起,感情深厚,稻垣宠他宠得没边,却不知道梶在第一次见到浑身是血的稻垣时被吓得心脏停跳,不知道他那双小小年纪就四处打架伤人的手,如何小心翼翼把她滑下床沿的胳膊托起来,放回被子里掖好。
在梶眼里,稻垣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这种好看就如同唐突闯进昏暗屋子的日光,那光尖锐而又强烈,在眼球表面引起针扎般的刺痛感,照亮窗玻璃的同时也让表面蒙着的灰尘无所遁形。最重要的是,当那种好看和血迹、虚弱还有濒死的奄奄一息纠缠杂糅在一起时,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冲击——梶在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引起的余震里,第一次看清了蛰伏于自己心中的猛兽。
梶年幼的心是一座牢笼,里面用锁链锁着一只漆黑的怪物。它日益长大,梶预感自己总有一天会困不住它,他不知道放它出笼会有什么后果,便也没有承受多少负担;直到梶第一次见到稻垣,血肉模糊、意识涣散,胸腹不正常地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坑洼,梶就在那诡异的坑洼里不期然窥见自己将怪物放跑后的光景。
八岁的梶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倘若放跑那只怪物,一定也会发生这种事:美丽的事物将顷刻间罹难。
朦胧的念头令他无力——对孩子来说,暧昧而不确切的认知会躲过理性和道德的审判,于是恐惧也莫名令人着迷。
稻垣转到儿童病房时,梶早就病愈出院了。他三不五时偷偷跑去见她,由此还在稻荷神社的巫女面前混了个脸熟。可他从不和稻垣搭话,只是在病房门外探头看一眼就走开,一开始心还会怦怦跳,几次之后就静如止水了。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在外面偷偷喂养了流浪猫,不敢告诉爸爸妈妈于是每天都放学回家都得绕路去确认小猫有没有活着。
被他隔空认养的小猫很安静。梶每次见她,她都在听医生的嘱咐,或者配合护士吃药打针,不管大人说什么都顺从地点头,看不出一点日后臭脾气的影子;巫女试图和她谈谈她自己的来历,她沉默居多,回答也是很简略的“不记得”“不知道”“对不起”。
在数个一日将尽时的斜阳从她的白衣上褪去后,她叫住了梶,跟他打了招呼。她微微勾起的眼角被夕阳染得绯红,梶看得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找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梶觉得很别扭,想了一会儿才理解这是因为她有口音,语法也很奇怪,这里的人和人打招呼是不会这么讲的。
梶直白地指出这一点。她一愣,接着好脾气地请教,那能不能告诉她地道的说法是什么呢。
她说话还算流利,只是发音微妙,措辞也板正得过头:“只靠自学的话,果然还是会讲得很生硬,语言学习离不开环境——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多陪我说说话呢?”
梶嫌麻烦,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了崭新的国文课本塞给她,逗得她笑了出来。
那个笑容让梶克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心里的猛兽抬起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他一下。
她又问他的名字,梶告诉她了,还被迫写给她看是哪两个字。
“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哦。”她在梶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梶僵在那里,压根没注意她写了什么——手心太痒了。
“我想想……日本人的话,应该念成Fuyume吧。”
可是这个名字不好,梶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梶觉得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很不幸,本来取名字就很少用否定词,而且“不梦”好像是否定了一些不该否定的东西。
梶问她:“你姓什么?”她眨眨眼睛:“姓氏吗?嗯……我不记得了,不过那位巫女大人说我可以用她的姓,所以,我就姓稻垣吧。”
“那我叫你稻。”梶斩钉截铁。“咦……”稻垣面露疑惑,不过没有反对。
于是梶就这样拥有了一个对她的称呼,短促、轻快又可爱。
稻,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听就很好养活,生命力旺盛。
稻垣出院时,说话间已听不出一丁点口音了。梶塞给稻垣的国文课本,她一页都没翻过——只要梶来看她,她就揪着他陪自己聊天,他不想说她也会变着法儿地挑起话题,装傻充愣逗他讲话。可怜梶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每每在她病床边被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嘴皮子翻得口干舌燥,连心里那只猛兽都被磨得没脾气,懒于叫唤,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抬起来又放下去。
稻垣去养护设施的那天,巫女和梶都去送她。
临了该告别,稻垣勾了勾他的袖子,轻轻问他:“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梶没接话,她眼里就流露一丝不舍——梶吓得差点跳起来,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委屈哭了。
梶只能点头。
稻垣转眼就笑开了:“会常来吗?”
梶已老实,继续点头。
由此,八岁的梶第一次体会到,女孩子将落未落的眼泪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它能兵不血刃叫人屈服。
梶不愿意再面对那可怕的东西了,他决心不再让稻垣有流泪的机会。
可梶万万没想到稻垣还不放过他,追着他问:“一周几次呀?”梶有点头皮发麻:“……有空就来。”她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那应该放了学就空了吧?”
梶很奇怪,他为什么就是吐不出一句拒绝她的话?明明平时说出口很容易啊。
稻垣很高兴自己抓到了一个陪她解闷的固定玩伴:“约好了啊,说话算话。”
稻垣没有去上学,养护设施的老师说她太聪明了,完全不必从国小读起;直接跳级上国中又太夸张,容易被人排挤,加之手续很难办,身份也是个问题。所以他们在征求过稻垣本人的意见后,让她暂且留在养护设施里自学,先把身份问题解决了,过几年去读国中。
梶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是稻垣去上学,理所当然是去他读的那所,那样的话——她就无法避免地会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的事。
被孤立啦,被讨厌啦,脾气很坏啦,控制不住自己啦,动不动就暴怒随机抓一个惹了他的倒霉蛋小朋友来咬啦……诸如此类,都不是好话——可能会吓哭她,那更可怕。
梶已经很小心了,可在氛围和观念都已经固化下来的环境里,很多事的发生是没法避免的。
在一个人人都认为他是不服管教、随时失控的野兽的环境里,梶想要保持理智是很困难的,毕竟,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没有人站在他身边陪他聆听笼中困兽蠢蠢欲动的吐息声和锁链碰撞的不祥轻响。
他是孤身一人与之日夜鏖战。
那么有一天他支撑不下去、放任一切崩溃似乎也是不难想见的局面。
梶到底还是在稻垣的面前失去理智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视网膜的成像也模糊不堪,无法分辨人和事物的线条,也没有区分光影的块面。花白的闪光接二连三爆裂,他的视野被淹没了。他只看到一团团矗立的黑影,而扯断了锁链、迈步出笼的猛兽掌控他的肢体,用喉咙深处的低吼催促他将这些山一般的黑影逐一撕碎。
梶已疲于从深渊里打捞随波逐流的自我,他独自坚守太久,一旦崩溃,就更加易碎,散落一地无从摭拾。
一个人的战斗没有胜利,梶所能做的只有拖延,让殉难的那天不要过早到来。可年深月久的孤独对小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梶莲不敢和旁人倾诉自己胸中的野兽,他藏好了恐惧,代价是终究毁于孤独。
而梶在毁灭前的一刻,隐约听到有声音闯进了寂静而混沌的深渊,将他温柔包裹。
“莲……莲,醒醒,看清楚我是谁。”
……
“哎,怎么跟饿久了的小动物一样,见谁都咬。”
……
“不行哦,我不喜欢被人粗暴对待呢——就算是你也不行。”
……
“休息一下,做个好梦吧。”
……
梶又看见了唐突闯入暗室的日光,强烈、霸道,不由分说地将灰蒙蒙的他照亮了。
太刺眼了,他想,会激怒他心中的猛兽。可他又如此渴望被光亮笼罩,即使被灼伤,他也会从昼夜不停的苦熬中得到解放。
梶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傍晚的霞光盖满他的全身。他四肢铺开躺在泛着土腥味的地上,耳边传来“吱呀——吱呀——”的轻响。
稻垣坐在秋千上前后摇晃,低头看着他笑,说,终于醒啦。
梶很诧异,他心绪平静,浑身松弛,猛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笼子里。稻垣完好无损,没有受伤害的痕迹——
这个聪明得有些狡猾的女孩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暂时约束了他心中的猛兽。
从此以后,梶几乎每天去见稻垣。稻垣已不执着于抓他陪她说话练习口语了,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全是艰涩难懂的大部头,梶看一眼就头痛,默默躲在一旁玩手机游戏。有的时候她出门,多半是去图书馆办借还手续,或者去古书店,她会问梶要不要一起,梶没什么所谓,就陪她一起去。
后来就渐渐演变为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的局面——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习惯了而已。梶习惯了稻垣的陪伴,稻垣也习惯了他的跟随。那只猛兽不再轻易嘶叫,梶总能在稻垣身边获得短暂的喘息的余裕。
稻垣到儿童养护设施半年后,设乐老师又接回了另一个不幸的男孩——父母双双亡于车祸的梅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