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从浴室里出来时,不知为何感到自己的听感敏锐得可怕。雨声被阻隔在外,室内得空气流动一公分都会发出摩擦灰尘的声响,发梢上滴落的水在地板上砸出重音——这种触摸不到边际的寂静杳无人烟,让他久违地产生被孤立的错觉。
他想找稻垣,又不敢出声喊她,总感觉撞破这重峦叠嶂的安静似乎会引发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他走出浴室,顺着书架隔出的仅供一人通过的窄路,穿过客厅,在洗衣房门口瞥见稻垣的侧影。
稻垣换了一身宽松的居家服,屈起双腿,抵着光影重叠又边缘锋利的界线坐在柜子和墙壁的昏暗夹角,几乎要融化在笼罩着她的黄昏色阴翳里。她所在的角落是整栋房子西晒最严重的地方,天气又闷热,可樱无端觉得阴冷。
她偏头靠墙望着虚空的某处,精明又深邃的目光难得涣散,瞳孔没有焦点;手上机械地做着重复动作,把长发和一条青色发带一同编成粗糙的三股辫。
樱很难分辨她在想什么——他本也不擅长揣摩别人,他只是凭直觉探知,稻垣此刻不是心思深藏,而是无知无觉,单纯迷惘。
落日沉底,天压黑一半,云区匍匐而过,她的脸变成一面淅淅沥沥的雨窗,玻璃代她流泪。
肉身在此,灵魂在别处。樱一度被那种不言自明的绝望和孤独引起的共振征服。
她不是说,看一个人要亲自去看吗?此即他所见。
都说独居之人的住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樱却觉得稻垣的住处和他那间曾经连日常家具都拼凑不齐的房间一般无二。不论她所在之处有多拥挤逼仄,她的心仍广袤无垠,满目空旷。
沉默没法在她的眼睛里发酵,任何情绪都难以在这个狭窄的夹角里获得一席之地,它们统统在稻垣的凝视里泡沫般消解。
樱在那一刻隐约触碰到某个缄口不言的真谛,分为表里两层——他忽而理解了稻垣为什么怕别人爱她,也似懂非懂地意会了别人爱她的因由。
人将目光和情绪倾注在她身上,她会以一种不沾不染的姿态起身退离,劝人和时间一道回头。
榆井和苏枋之前带着班上的同学用各自闲置的家具和食具填充了他空空荡荡的房间——可稻垣,她的房子已经被她自己用泛滥的知识和信息塞满了,谁来填补她的虚无?谁又能涉足她的孤独?
樱感到无解。
蓦地,她察觉到他的到来,抬眼望他,瞳眸微亮,睫羽流苍。“樱……?你来了就出声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她纳闷,扶着墙壁站起来,一边轻声责怪。
雨窗破碎,寂静休止,稻垣好像又活了过来。
“衣服刚洗好,烘干要十五分钟,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稻垣嘴上询问,自他身侧经过,樱嗅到一股泛苦的清香,与稻荷神社里的线香味大相径庭。
樱恍然——她此刻不在神前,确在人间。
樱扭过头叫住她:“你总是这样,一个人思考很多事情吗?”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稻垣投来困惑的目光。
她不明所以,歪了歪头:“是啊,一个人生活,不就意味着要自己考虑所有事吗?”
樱想说不是的,不是这样——他本来也觉得什么事都必须靠自己,只有自己能信赖,只有自己能认可自己。可是他来到这片街区,入学风铃,被推选为级长,领导多闻众一年级,榆井为他领路,苏枋保驾护航,还有梶、柊、梅宫关照他……
稻垣为什么不能和他一样呢?她不是和梅宫他们一起长大的吗,按理说,得到的关怀和照料不该比他这个今年刚入学的外地人更多吗?
为什么她还是独自一人?她身上那种气味深入骨髓,樱太熟悉了——来到风铃前的自己身上终年缭绕着这种气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囫囵道:“也是啊。”
有的人或许天生无法亲人,注定要独自生活。樱懂得这个道理,不确定稻垣是不是那样的人。
夜幕将垂时,稻垣和樱去酒吧街,在高架桥下和来接他们的十龟碰头。他们都和十龟有交情,寒暄了一阵,十龟说话还是慢吞吞的,神色略显凝重,只不过看到樱时明显惊喜。稻垣观察了一阵,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调侃樱还挺受欢迎的啊——毫无征兆地把樱又闹了个红脸。
“你到底在害羞什么……是皮下血管太脆弱,动不动就爆裂吗?”“谁害羞了还有你在说什么?!”“好啦好啦樱——稻垣你也是,别逗他啦,樱就是这样的性格嘛——”
十龟乐呵呵地打圆场——他说话的重音和节拍永远卡在叫人意想不到的点上,多数人不习惯,樱和他第一次见面也因此和他呛声;稻垣倒是认为不错,适合上谈判桌,能和主谈拉开层次打出节奏差,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气氛好不容易松快些,稻垣开口问正事。十龟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白色粉末递给稻垣。稻垣伸手,隔着透明袋子捻了捻,眉头挑高,连樱都瞬间沉下了脸。
“我们发现——”这时候,十龟慢悠悠的语调就有点火上浇油了,“最近有人在狮子头连的地盘上卖药。”
天随着他渐沉的音节阴下去,远处浓云里闷着雷声,隐隐又要下雨。
“在酒吧街走货,不可能是孤立或是偶发事件,背后必定有人操盘——兔耳最近没惹什么人吧?”稻垣摸着下巴陷入思索。
十龟摇头。
“查出是什么人在走货了吗?”“我们最近都在街上走,四处打听,大体上知道了是在哪几家店交易,但很难抓到他们。”稻垣轻嗤:“那当然,走货的人背后都是□□,你们一群不良怎么可能玩得过他们。”
“是□□吗?”十龟倒抽一口冷气,“我们打听到卖粉的人似乎年纪不大,还在想是不是哪个胆子大的新团体呢……”
“不良团体帮□□组织走货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你们这群人代表了青少年的素质洼地啊,很难保证没有一个两个为了钱就脑子犯浑的。”稻垣毫不客气地开始群体攻击,樱恍惚回神自己冷不防被骂了,没想到十龟接受度良好——樱心说十龟的好脾气堪比梅宫,也难怪他们一个能带兔耳山,一个能养稻垣。
“其实就算是不良在帮忙走货也没什么区别,狮子头连可以把人绑了打服——然后你前脚刚出门,后脚就被人做掉。”稻垣一番话让十龟闭嘴了。
在这段压抑得磨损人心智的沉默里,樱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十龟要找稻垣商量这事呢?虽说狮子头连遇到了麻烦,他个人或是防风铃想必都愿意倾力帮忙——但为什么偏偏找稻垣拿主意?
过了一会儿,稻垣给出了解决办法:“要想摆平这个局面,自己动手不行,得借刀。”
十龟眼中燃起希望:“稻垣能借吗?”
稻垣点了点头:“可以。东京春河会三春泷家的大小姐是我的好朋友。”
“那……?”十龟听在耳朵里,总感觉稻垣还没把话说透。
“事情没那么简单,请神容易送神难——狮子头连要是接下春河会的刀,那就等同递了投名状。”
“抱歉……递了什么?”
稻垣叹了口气,想着要是苏枋在这里,肯定听得懂她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狮子头连没法在这条街上自治。你们接受了春河会的帮助,就要为他们做事,这是道上办事的规矩和道理。作为独立团体的狮子头连名存实亡,你们不得不成为春河会的下线,势必改变以往的运行模式乃至组织架构,十龟,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十龟的神色变得凝重,口吻倒是头一回斩钉截铁:“这不行。”
稻垣像是等着他这句话似的:“那么,还有第二个办法。”
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在她唇齿间弥漫开来。
“抓替死鬼。”
她提了个方案,樱听得头皮发麻喉咙发干。他发现她没骗他,棪堂也没有说谎:稻垣不梦心脏,手黑,更可怕的是绝不是只有脸能看;她算计别人信手拈来,为人刻薄,毫不掩饰自己的攻击性,头颅高昂的样子不可一世又意气风发。樱更加不能理解这样智识丰足的人何以在万籁俱寂的雨窗下囿于一具不断向内塌缩的灵魂。
“十龟,这一步要搏,谁决策谁担责,我只提供建议——狮子头连的总长是兔耳,你要替他拍板吗?”
十龟下颌紧了紧,思量了很久,末了低头道:“拜托你了。”
稻垣的心态显然没那么沉重,当断则断的架势好似砍瓜切菜那般轻松又利落:“好,既然你这么说,这事我就接管了,等我安排吧。”
忽然间,一道雀跃得自带明媚感的嗓音冲来,略显蛮横地撞破了天桥下私密又阴湿的谈话。
“稻姐姐!稻——姐——姐!”
兔耳山蹦蹦跳跳跑过来,一闪身就绕过十龟和樱切进来,蹿到了稻垣近前,伸手环住她腰身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过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好久没见稻姐姐啦!”
稻垣被他胳膊勒得窒息:“兔耳——太紧了我难受……”
樱有点沉不住气了:“喂——!松手啊兔耳山!她都说了她难受了!”十龟无奈地提住兔耳山的夹克后领,试图把他扯开:“丁子——稻垣吃不消你这样啊,快放手。”
兔耳山听话地放松了臂弯,但还是黏在稻垣身上。稻垣面露困扰,可似乎也习惯了,终究没有推开他:“好久不见,兔耳。”
她没有解释自己和樱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那是十龟的工作范畴。而兔耳山也不在意琐碎的细节,他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剩下的——反正十龟会帮他兜底。
“稻姐姐什么时候才肯到我们这里来嘛!防风铃的大金主,又聪明又漂亮,我也想要!”兔耳山抱住稻垣的胳膊正大光明地撒娇,“阿龟,我们去跟阿梅商量商量好不好,把稻姐姐要过来!”
十龟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樱当场震怒。
“喂!”樱攥住稻垣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兔耳山臂膀里撕出来,拉到身后藏好,“你当着我的面撬我们的人啊!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欸——阿樱小气鬼!”“你脑袋有问题吧不准觊觎她!”
兔耳山眼珠子一转,双臂高举:“不服我们打一架嘛,谁赢了稻姐姐就跟谁走!”樱一听立马撸袖子:“好啊!正合我意!!”
“樱——丁子——别胡闹,赶紧住手。”最后还是十龟一手一个把两个看不对眼就顶牛的少年掰开了。
大雨如湍流疾坠,来得恰逢其时。稻垣和樱借机告辞,出门前她带了两把伞,可以慢慢走回去,不必着急。
他问稻垣干吗要插手狮子头连的事,稻垣反问难道他不希望她帮十龟这个忙。樱辩解那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十龟为什么非得找她来掺和不良团体之间的纠纷——甚至不排除涉黑的可能性,明明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稻垣反唇相讥,说那又如何,她谁也打不过,狮子头连不还眼巴巴地指望她帮他们解决这个麻烦。
樱觉得稻垣可以拒绝,毕竟这事太危险了——纵使她有勇有谋,也没有非得介入不可的理由。稻垣察觉到不对劲,仔细咀嚼了一下,终于领会了樱的真正意图——他不是话里有话,他就是别扭。
樱是在关心她的安全问题。她轻声笑了。
“樱,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被叫成‘梅宫一背后的女人’,只是因为我有钱吧?”
稻垣望着樱那张拧巴的脸,感觉他明显是想反问“呃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商店街是梅的王国领,他不是那种好征战的君主,他只想圈块地、种种菜,让每个人都过上平静舒适的日子,闲得没事就呼朋引伴出来吃饭——可是,这样的生活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得到、什么都不做就能维持下去的。
“樱是不是很好奇我和狮子头连怎么会有交情?是我有意接近他们的,之前就想方设法卖过他们一些人情——你们可以看谁不顺眼说动手就动手,可我必须和他们搞好关系才行。
“这一带治安这么差,帮派团体整天惹事,防风铃只想守住商店街这块地皮,不代表其他势力也抱有相同的想法——狮子头连这不就被盯上了?梅如果想不断扩张势力范围,让防风铃接管整座城镇,那么远交近攻就是必须采取的策略,我第一个就要搞垮兔耳和十龟,变着法找他们麻烦,让他们不得安宁;可惜梅不想,那么四邻和睦就是最紧要的长期目标,所以我必须要保住狮子头连的地盘和势力,酒吧街和商店街相连,他们是我们的盟友,也是屏障,麻烦来了,让他们冲在前面挡着。”
稻垣的长篇大论实在算不上通俗易懂,对樱这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