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全市最烂的一所高中。
钱悯是被父亲的咳嗽和唾骂闹醒的。
今早睡醒时,眼前雾蒙蒙一片,空气异乎寻常的湿凉。如果算上耳边隐隐约约的装修和叫骂,今天会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你把我购物卡放哪里了?……”
钱悯隔着一扇门,听见父母在讨论前几天自己捡来的购物卡在哪,但父亲颐指气使地认为,肯定是钱悯偷走并拿去买烟了。
钱悯掀开被子,默默忍受着耳边时有时无的嬉笑怒骂。
“兔崽子把你床叠了!老子打死你!”
钱悯一边刷牙一边听着他无能的狂怒——父亲半年前和人醉酒斗殴,废了半条腿,如今每天就着啤酒配头孢,傻坐在椅子上吃油条。他也只能这样了,就连丹柏市第一钢铁厂的遗址都比他这样的货色有用。
钱悯吐掉嘴里的水,径自坐到桌前,眼前像是有雾霾一样的阴暗,窗外的那些恍惚的山头从未像今日般颓废过。
“你是不是偷拿你妈的购物卡了?”
钱悯夹起一根油条扔进嘴里,摇头。
父亲再次暴怒,一脚踢翻了酒瓶和边上的棒球棍:“看看你,臭死了!跟他妈一堆垃圾一样,洗澡很困难吗?”
钱悯一句话没说,扔下兜里的几十块钱,就回去背起书包走了。
合上门的时候,钱悯好似听见父亲摔下椅子的声音,本来想笑,一扭头就看到邻居爷爷带着小孙子出来玩,想点根烟的冲动霎时间被抑制。
上课的时候,钱悯撞见了正在厕所里干活的蔡德贵。
不知怎地,钱悯发现蔡德贵最近怪怪的,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钱买摄像机。
钱悯匆匆瞥她一眼,解下裤子。
钱悯看着手机,再看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远山,无话可说。
今天又是上自习。这个秃头老师一节摩擦力可以讲一个星期,钱悯进教室的时候他正坐在讲台上擦眼镜,出教室的时候他正端着课本读,再进来时,他就不见了。
钱悯默默走回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不料刚坐下,椅子忽然爆裂,凳子腿倒得七零八碎,屁股直冲地板。
登时,教室里阵阵响起爆笑,不绝于耳。
中午吃饭的时候,钱悯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扣着耳机和卫衣帽子。钱悯一直觉得这个米饭馅的包子和用食用油炒出来的炒面味道就那样,刚想端盘子离开,身边就坐下了一群老师。
钱悯不自觉松下脊椎,摘下耳机又坐回椅子上。
他们的话题从干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蔡德贵一直谈到学校的改造建设,最后竟然讨论起了校长的贪污。钱悯一想到那个地中海未来还要拿走不少不属于自己的钱,顿时觉得恶心。
回家午休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刚躺下,钱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钱悯又想到几天前进小区的那帮装卸队,顿时神经紧绷,把家搜罗了一圈后,发现奶奶给自己的压岁钱被拿走了,父亲珍藏了几十年的小提琴被拿走了,母亲放在柜子里的一条刚打的毛巾不见了。
但他发现一件特牛逼的事,就是钱悯捡回家的那张购物卡其实在父亲的内衣口袋里。
下午的时候,钱悯不想上课了,于是跳开那个保安诡异的眼神,随便找了个网吧玩到天黑。
有人打电话来,钱悯也没接,钱悯戴着耳机,听着游戏里的人各种嬉笑各种怒骂,心情好多了。
傍晚的时候好似有点下雨。钱悯走进小区里,发现那些大爷大妈正在极力摆动着身姿,与震耳欲聋的音乐混作一起。
钱悯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就是大爷大妈占据了年轻人的球场,年轻人占据了中年人的健身器材,而小情侣们霸占着供青少年玩耍的滑板场。
他无端想到了课本里的那一条条食物链。
路过蔡德贵家的那栋楼时,钱悯本想把烟抽完再上去,可他刚把烟掐了,就听见身边传来两声巨响。
一次是碎裂,一次是闷响。
奇怪。那是王泽山吗?他怎么会在这?
——
朱驯其实和钱悯算不上熟,偶然在小区里碰到过,能够讲两句话都是万幸。
朱驯前几天被人打了。学校里的那个刺头那天和人打篮球,那天除了朱驯以外所有人都去了,结果当天,刺头发现自己的手机就不见了,刺头理所当然地把朱驯作为了第一怀疑对象。
早晨起来的时候,后背仍然隐隐作痛。朱驯拖着疼痛的身体冲进卫生间,拿出药膏抹。
路过沙发的时候,朱驯好似看到一个身影,一下子没看清。朱驯还以为那是具尸体,回过神了才发现,是一直出差在外地的母亲回来了。一股酒味儿浓烈得像是尸臭。里头还参杂着些她三十几年的梦想。
可能是动静太大,朱驯收好药膏的时候,他听见阵阵呕吐。
朱驯回学校上课时,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原来是那几个刺头带着人来搞他人了。
朱驯再三强调手机不是他偷的,可刺头不信,一张臭气凌人的脸用鼻孔看着朱驯,朱驯觉得好笑,挠了挠鼻子。
一堆人就打起来了。有路过的老师发现在打架,细看之后发现不是自己班上的,于是纷纷绕道;有考虑过阻止的学生和老师,但如果强行和他们产生联系的话只会有不时之虞,于是他们纷纷闭嘴。
混乱之中,朱驯一拳打在了刺头的脖子上,刺头咳了几声,原地倒下了。
朱驯趁乱跑了,只得远远望着医务室和教务处的人把走廊占满。
朱驯索性跑出学校,在这片地方四处闲逛。
他遇到了这么几件事。
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在四处发传单。她的狗跑丢了,她正拿着一张启示和路人亲切地攀谈着。
朱驯靠在一只管道上喝着水,女人于是走上前举着狗的照片询问。惊魂未定的朱驯根本没理她,气急败坏的女人甩下几句脏话就走了。
中午,朱驯实在饿极了,于是找了家小店进去要了点便宜的吃食。朱驯擦着嘴正想离开,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定睛一看,后厨火光忷忷。
朱驯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老师教过的防火急救什么的,抓起手边的毛巾浇上水,捂着嘴就冲了进去。
朱驯的下午是在网吧里度过的。手机唯一一次响,是因为钱悯给他发信息,问要不要举报学校校长贪污,但朱驯没有理他。
傍晚时刻,朱驯走出网吧,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朱驯回家后和母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去——他哪都没有去,只是在楼下的花坛里傻坐着,一包烟很快抽完。
朱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心里烦,忽觉刚刚的话说得不对,如果再让他和母亲吵一架的话,一定是他占上风。
想到这里,朱驯即刻站起身,迈出第一脚的时候,背后传来两声巨响。
奇怪。那是王泽山吗?那是钱悯?
——
江阴隔天晚上睡得有些晚,但第二天依然起得很早,所以他有幸听到了家里人讨论的声音——他们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这套房子卖了然后买更好的。
这套房子是江阴爷爷留下的,老人家闭眼前就希望江阴将来能够把这套房子把握住。
江阴洗漱完毕后,背起包和头盔出门。
江阴早就辍学了,不过依旧挂着一个学生的名衔而已。江阴觉得当外卖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钱都是自己的。
干了一上午的江阴闲下来时,会坐在桥边看着远山和近鸟,点点飞鸿掠过垂柳,看着孩童聚在浅水池边嬉戏打闹。
桥上有几个老人在钓鱼,据说这条河里有不少渔业资源。
江阴就那么看着老头和身边人谈笑风生,白胡子被煦风吹散,鱼竿慢慢弯曲,叫喊声渐渐奏响,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被力气巨大的鱼拖进湖里。
湖面出现了短暂的尖叫,紧接着是几圈水纹,最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如水。
江阴对于他是否溺水毫不关心,因为马上就要中午了。
下午的时候,江阴在路上见到了好几个警察。他在电视上见过,能穿上这样衣服的人都不是好惹的。
电视里演的都可吓人了,警察们聚在一起开会,声音奇大,最后坐上车带上武器,把贩毒集团一网打尽。
江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唯一他觉得最吓人的,就是他在医院里听到医生给父亲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
母亲正在给病入膏肓的父亲削苹果,江阴只是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有那么一瞬间江阴觉得爷爷的诅咒生效了,但凡有人对他这套房图谋不轨,最后都要死不瞑目。
他们就是江阴的世面。
江阴上学的时间不长,他也不知道囊性纤维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应该活不久了吧,他想。
黄昏的时候,江阴依旧坐在桥边,坐看云卷云舒。老头溺水的那地方现在已经被警察的那条警戒线围个水泄不通,老板打来电话说自己的工作量不达标,要是再这样就要被辞退;女朋友打来电话说要分手。
江阴前后吐出来不到十个字,感觉世界再次先自己一步,吃下了最后一颗糖。
江阴晚上睡不着,刚刚有些困意,却又被手机吓醒。
是那个叫钱悯打来的,天晓得又是什么大事。
——
王泽山这几天一直睡不好,他只能用游戏来打发时间。
之前偶然听说,校长那个贪污的王八蛋又骗来一个干活的。
暗沉沉的眼前莽莽一片。
王泽山去卫生间随便洗了把脸就走了,全然不顾餐桌上母亲留给他的字条。
王泽山叼着烟去学校的路上运气非常不好,撞见了班主任。王泽山见他又皱着眉头,猜测是不是被老婆发现了私房钱,于是好心地从兜里捏出一根烟递给他,两个人在校门口抽完才进学校大门。
王泽山这一早上听到了不少的传闻,不知道是谎言还是八卦,关于那个保洁工的,关于校长贪污腐败的,关于学校要被改成职校的,诸如此类。
当一个高三狗不容易,既要面对老师和试题的攻击,还要忍受身边人带来的各种压力,王泽山一直这么认为。王泽山一般都会戴上耳机看会儿书,拨开窗户往下看,思考自己在这里做个平抛运动的概率,或是抽几口烟,即便地中海不让他在教室抽烟。
王泽山这天上午跟着老师下楼搬东西,居然恰巧撞见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保洁工。
突然的脑后刺痛,死党竟然活生生揪下王泽山一根头发下来,打趣的方式有点不健康。
死党和他说今天有一场约架,让他最好一起去,王泽山拒绝了。
王泽山不是那种用口舌之快骂死人的那种,即便纯靠武力未必有人打不过他,但王泽山是那种事后诸葛亮的人物,擅长事后写会议纪要的那种丞相,死党曾经叫他必须来,王泽山统统拒绝了。
王泽山看着眼前这个小老头,又看看死党歃血一样的眼神,答应了。
王泽山听说地点是在一个小区里,时间是晚上,只好跟着他们的时间一并请假。地中海闻着他身上味道浓郁就批了,反正一把年纪了,还在高三,如果真想管早就管了——呆在这种地方,放飞理想都他妈扯淡,只剩下买醉和抽烟酗酒才是他们男人之间所谓的本色。
这场架打得不那么顺利,因为王泽山虽然口头答应了,但临时有事,因故缺席。
死党收到因故缺席四个字时,半只胳膊都要被拧断了。
王泽山这半天在附近来回转悠,内心久久不能宁静。他中午路过校长办公室时,听到的那些话竟然和如耳边风一样的八卦无故重合。
下午想去吃口东西,于是他翻身跳出学校栅栏,竟然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嚎啕大哭,她的身边围了一群人,挨个指责着一些完全搞不明白的话。
傍晚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跟自己一般大的人和一个半老的车主吵架,好像就是因为他划了车。
晚上,他远远望见那里的歌舞团居然牵来了一头大象,吸引了无数目光。
作业也没写完,王泽山也不想回家,想来想去,王泽山决定去死党说的那个小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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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泽山返回蔡德贵家里时,身上还在隐隐作痛。
他看过一些警匪片,都说抛尸不会引起特别大的注意。
反正他是刷厕所的,就让他重回厕所好了。王泽山单纯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