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还是走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一幕。猫车事件后的第二天上午,相稔润就拿到了检验室阿姨提交的检查报告。断骨与断指属于同一个人。自那之后,整个丹柏市内与之有关的案情就好像被抹去了一样,柳清言一行人在后来的那几天内没找到一丝关于猫车的线索。
与此同时,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丹柏市的诸多辖区均在案发后的一个星期内汇报上来了许多起类似流浪动物啃食人体组织的报警,小区内的,高校内的,餐厅外垃圾收容所的,经汇总,在市局的二楼法医室,汇集了这一个星期以来的所有线索。相稔润和几个分局法医历经数小时的努力,总算拼出了一具比较完善的□□。
已经不能说是尸体了。这副尸骨最大的特点是,无头。
解剖台附近的一个更大的解剖台上,摆着从黑色塑料袋中搜集出来的诸多证据,包括但不限于一根头发,破碎的纸张,部分破损的衣物,被损坏的疑似银行卡,以及最重要的残缺不全的人体组织。
黑色塑料袋,这个热点和流浪动物以及无名女尸一同被挂在了丹柏市的热搜上久久不散。这几乎可以算作是巨大的恶性案件。这样的冲击力促使市局打了个汇报给厅里,于是一次火速的洗涤行动瞄准了盯上了流浪动物的那些组织。一双无形大手悄然伸向了钢筋水泥墙下最无能为力的一个群体,而正是这一双毒手,终于还是牵出了一起命案。
然而事情总算变得有了眉目。相稔润最终确定,这副尸骨是一个身高在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一十斤左右,年龄在二十九到三十一岁之间的一个女性。依据对尸骨的3D复原来看,女子生前应是个保养得很好,起码不会是个无故糟蹋自己的漂亮姑娘。从那些破损的,没染上血迹的一些衣物的材质来看,家境应该不差。
过去的一个星期是难捱的一个星期。柳清言一直心神不宁,有时她梦见这样的一个女子大大方方地走在街边,却被某个歹徒盯上,有时又梦见那只小花猫被什么人给领养了去,却又因为什么原因再次将它弃之不顾,让它在一个寒风彻骨的深夜里冻毙路旁。
这样的信息,还有丹柏市内诸多个倒卖动物的组织人的供认不讳,外加各个辖区汇报上来的人口失踪案,在案发的第八天,在一个没有太阳的阴郁的上午,一个男人忽然嚎啕大哭地来到市公安局的大门,喊着嚷着要见他的女儿。惨绝人寰的哭喊让二楼本就一筹莫展的柳清言一行人猛地从思绪中缓过神来。
几个警员拦着没让那个几乎要跪在地上的男人进来。柳清言一行人走下来时,正看见一个衣着打扮十分讲究,个高,应该挺有气质和资产的中年男人抓着警员的手嗷嗷大哭,说里面躺着的正是他的女儿,快让他去见见。
“这人啊叫沈伯民,家住逢龙区,大户人家,开公司来着,家里有四个女儿。那晚货车事件发生时,他的四女儿沈菊已经失踪了一个周了,直到今天,他家附近的派出所收到了被堪堪拼出的尸体的相关信息,才将寻女心切数次报警的沈伯民引了来。”
一个警员将一份报告交给了身边的柳清言。柳清言示意爻紫舟和相稔润赶紧过去把沈伯民带去二楼暂时安顿一下,但先别去让他认定那副尸骨。
报告上有一行字倒是引起了柳清言的注意力。四女儿沈菊,是中江医科大学的大三在读生。
沈伯民被爻紫舟和相稔润合力安顿在距离法医室很有一点距离的一个讯问室时,整个人依然颓唐得如同一滩烂泥,像是一个喝多了的醉鬼,身上的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外衣被揉得皱巴巴的,抹着泪仍在嚎啕大哭,似乎完全不相信家中的小幺失踪了几天后竟已是一具尸体这一悲惨的事实。
然而,事情因为沈伯民的到来而变得微妙起来。柳清言的办公室里,牧厌被她急匆匆地叫来。
“侦查员的报告上显示,沈菊是中江医科大学的大三学生,可是相稔润提供的信息是,死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
“开什么玩笑?死者是不会说谎的。该不会是沈伯民哭错坟了吧?”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人在说谎了。”
“你是说沈伯民?不能吧。我看他都要哭得撅过去了。”
“未必。刚刚说了,沈家四个女儿,如今家中的老幺走了,她的那三个姐姐,为什么不和她们的老爹一样过来大哭一场呢?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只有老爸来?”
“那也许那三个姐姐有事来不了呢?”
“刚刚提到了,一个大三在读生。就算她以前复读过,再怎么也不可能三十岁还在读大三吧?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依据现有的价值观来看,这会儿应该在忙于和工作周旋,而不是从一所医科大学失踪。”
牧厌很快就了然了柳清言的意思:“我这就让一队和二队去彻查沈家这四个女儿。”
“这还不够。死者身份有出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沈伯民。我觉得这个父亲有点问题。”
沈伯民的嚎啕大哭,再一次奏响在二楼的走廊里。
一开始,沈伯民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因为相稔润用了一块白布罩住了那具残骸。紧接着,相稔润在柳清言的示意下,有选择地向沈伯民出示了第一个物证:疑似被损坏得只能看得清尾号的银行卡。这个类似银行卡一样的片状物除了那一串数字外,其余的部分一概看不清,然而沈伯民只花了几秒钟,就认定这是沈菊的工资卡,因为他认出了她的工资卡尾号。
第二个物证,是那些还算干净的破损的衣物。同样,沈伯民一口认定这也是沈菊的贴身衣物。沈伯民说,这是她的一件连衣裙上的一块,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还是和她当时去买生日礼物时挑中的。
最后,相稔润在得到柳清言和牧厌的示意后,揭开了白布。然后,老沈的哭声又一次震天撼地。
他失控的理智和泪水同时迸发,一度要扑上来碰那些骨头,但被柳清言阻止。多看了几眼后,沈伯民就被请了出去,由几名警员陪同着去了楼下的一间询问室。
相稔润无奈地再次收好那些尸骨,迎面就撞见了柳清言的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老爹用力过猛了?”
“你都有这样的感觉了,那还解释什么呢?”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
“尸体无头啊,他就这么肯定这是沈菊?”
——
中午的一个例会依然设在柳清言的办公室里。柳清言在办公室里小坐了一会儿,回了下骆延的微信,就等到了他们带着线索前来碰头。
“第一个,我们来说说这个沈伯民。家住逢龙区,有家公司,他自己当总裁,丝毫不像缺钱的样子。四个女儿,沈梅,沈兰,沈竹,沈菊。”
“梅兰竹菊?四君子啊。”
“这个,是他的笔录,你们也可以看看。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是个重男轻女思想色彩浓烈的人。在短短二十句问答中,他提到过十二次赔偿问题,包括一次提到过彩礼以及女儿的丈夫一事。我认为这是个典型的出生于上世纪,且迷信极重的男人。”
“在丹柏市打拼数年又结婚十余载,最后竟得了四枚千金,这样的事对于一个重男轻女的父亲来说无异于天塌吧。”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能哭成那样的原因。依据侦查员带回来的报告,当初沈菊的婚礼收的彩礼,男方还欠着些没交呢。”
“还能欠彩礼了?”
“大户人家的事,天晓得是为什么。总之,他们沈家疑点重重,况且刚刚仅是凭工资卡尾号以及一些衣物,老沈就认定死者是四女儿,可问题是,在尸体无头且被破坏得只剩骨肉的情况下,他怎么会知道死者一定是沈菊?”
“我已经开始期待另外那三个姐姐的反应了。”
“我们已经查到,沈菊并非是什么三十岁的职业女性。老沈他作为一个父亲,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谁是谁?这一点存疑。”
“巫凡带队,和逢龙分局沟通一下,协助调查沈家,尤其是那四个女儿,有家室的要格外注意。”
“能不能把那三个姐姐请过来挨个问问?”
“问了,大姐二姐在来的路上,三妹沈竹因为公司外派,暂时回不来。”
柳清言如同被雷击般,猛地从巫凡手中夺过报告。
报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也记录了沈竹所在的公司名字。
“你这是,咋了?”
“三女儿沈竹被公司外派,有两个星期回不来。四女儿是在校大学生却从学校无故失踪到现在,你不觉得很有问题吗?”
“你是说,死者其实是,三女儿?那沈菊去哪了?畏罪潜逃了?又从哪去认定他们的DNA呢?”
“对啊,就算是四女儿杀死自己的三姐,动机呢?”
柳清言沉思了片刻,露出了一个表情。
“……我想,这就是她无头的原因。”
“沈菊率先失踪,营造出了被人杀害的假象。她知道自己的姐姐沈竹因为公司外派不在丹柏……”
“可是还是说不通啊,要真是畏罪潜逃,这样的把戏太容易被揭穿了。”
“未必。”
所有人都看着柳清言。
“沈菊是四个女儿中第一个出事的,最先出事,最先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恰恰说明她要摆脱自己的嫌疑。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全市范围内找了这么久的尸骨却依然无头的原因。现在看来,她有把头藏起来的可能性。”
“根据调查,沈家的四个女儿都有了结婚对象或是交往对象。其中沈菊已经嫁了出去,沈竹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对象。除了沈竹,所有人均在丹柏市内。”
“我想,沈菊的失踪,并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应该是做给她的父亲,和她那三个姐姐看的。”
“此话怎讲?”
“还记得我们说的,沈家是大户人家,不缺钱,不缺人脉。四个姑娘的老爹是个重男轻女的混蛋,和这样一个父亲终日相处,怎么可能不出现一些矛盾?”
“再过几年就要2030年了,还有人重男轻女啊?”
“天知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去查查这四个女儿之间的瓜葛纠纷,说不定就能戳破这个杀人案。同时也别忘了,沈菊学医出身,人体的各个部分她了如指掌。在这方面上,这一家人未必会有人比她处理尸体时更加得心应手吧。”
“沈菊的学校,辅导员,老师同学,沈竹的公司,公派记录,行程监控,沈家的那些用人,还有那些个姐姐的口供,有的查了。”
“等等等等,我还是那句话,有了DNA,一切认定都好说,可是上哪去找最有说服力的DNA检材?沈伯民那一哭,早就哭得打草惊蛇了。”
“医学生……”柳清言想了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自己的献血证在相稔润面前晃了晃。
“有没有这个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