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先到家的柳清言备了些热食,等到了回家的骆延。两人在沙发上聊了聊吵架的事,算是给她做了下心灵spa。
这一桌子菜的奇怪味道忽然让骆延食欲大开。像饿了一整天的小狼崽子似的,骆延吃肉不吐骨头般解决了将近四碗饭。这个结果是柳清言学厨多年却毫无什么重大收获的第一个里程碑似的成绩。
今早去早餐摊买卷饼时,柳清言仍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轻松,不仅是因为骆延昨天食欲大开,也是因为骆延主动说了很多昨天吵架的事,算是把话说开了。
柳清言带着一屋子人的卷饼到办公室,正好目击牧厌像回自己家一样打开了自己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盒茶叶。
“喂,要不要这么自觉啊?”
“嚯,买这么多卷饼,喂小猪啊?”说是这么说,早上没吃东西现在还饿着肚子的牧厌倒是很自觉。
没过多久,其余三人也循着生物钟来到柳清言的办公室报到,分掉了那些卷饼。
“二姐沈兰的死因是什么?”
“静脉注射空气。”相稔润把照片交给柳清言。照片里,沈兰皮肤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针眼儿。
“老沈呢?”
“休息室里卧着呢,像个宿醉的死鬼。”
“这最后一份卷饼给他送去呗?老沈不吃不喝一宿了都。”
“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相稔润验尸的时候老沈自告奋勇要在场,隔着玻璃看了没多会儿就腿软离开了。四个女儿死了三个,还有一个在逃,要我看——”
“牧队。”一个警员忽然推门进来,一副慌张又莫名其妙的样子。
“死者家属找你。”
“找谁?”
沈伯民手里的电话响了又响。周围站着一圈不怒自威的刑警。
这通来自四女儿的电话已经拨打了很多次。第一次打进来时,失魂落魄的沈伯民没接,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第二次,第三第四第五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他赶紧起身拽住了路过的一个警员。
单向玻璃外,牧厌通过耳麦,示意柳清言让沈伯民在下一次电话打进来后接通。沈伯民呆呆地应了。
很快,一阵沉默后,沈菊的电话号码又一次打了进来。
柳清言示意沈伯民接起,并按下了免提。
“喂。爸。”
沈伯民哆嗦着身子,根本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个连续手刃了三个姐姐的小女儿。他无助地望向柳清言,柳清言拿出了一张纸条,示意他按着这上面的说下去。
“喂……喂,女儿。”
“爸,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柳清言皱着眉。听背景里的声音,沈菊像是身处在一个风力十分强劲的地方。
“你,你这是想爸爸了吗?”
沈伯民的第一句话就没有按照柳清言事先预计好的说。不过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对面进入了一阵沉默,只有细微的风声划过。
“丹柏市景阳区,鹰鸠山山顶。”
她似乎是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个地址后,挂断了电话,让一下子像是老了八十岁的沈伯民满脸不明所以。
最先反应过来的牧厌和柳清言已经冲出了这个审讯室。
景阳区,鹰鸠山,是那个叫王公的混蛋的葬身之地。一路上,坐在副驾上的柳清言都在不住地回忆着这个案件的部分细节。从市中心开往景阳区需要些时间。
她甚至还收到了几条骆延发来的微信。她似乎坐在一个中控台前。那是之井宫里的设备。
等牧厌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和分局的人汇合在山脚下时,已经是上午的接近十一点。
现在,柳清言可以肯定,自己现在对沈菊的印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过去的那个夜晚,牧厌和柳清言两个人聚在办公室里,细致地通篇阅读了沈菊的这份日记。这本上了年纪的日记自十几年前就开始记录,字迹从幼稚一路走到成熟,走向冰冷,走向决绝和不含感情。与此同时,记录的日子与日子的间隔变得长了,每一天值得记录下的东西也出现了改变,有时长篇大论,有时乃至短得如一个皱眉的瞬间。
但永恒的主题,是沈梅,沈兰,沈竹。
分局的人为市局的队伍指出了一个自那次王公案后清扫出的捷径。半个小时后,登上山顶的大部队马上就锁定了那个坐在一间木屋旁,和一个护林工大叔聊得开心的女孩。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画面。上午的阳光灿烂,可山顶的风却有些暴躁,有些不怀好意。一大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围在一座木屋,以及一男一女的身边。那个穿着年轻且戴着眼镜的女孩正在和上了年纪的大叔有说有笑,似乎十分投机。
大叔和沈菊几乎是在一瞬间将奇怪的目光投向了为首的那几个警察。牧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抬手示意所有人收住枪。
牧厌拍了下柳清言的肩膀。在这之后,在沈菊和那个护林工的注视下,除柳清言和牧厌之外的所有警察全部撤离得远了,柳清言和牧厌卸下了身上所有的装备,并肩走向那个木屋。
柳清言和牧厌站在沈菊面前后,老头就起身从木屋内拿了两个凳子来,随后进了屋。
沈菊抬腕看表,主动朝面前的女警察笑了一眼:“比我想得要快。”
“聊得这么开心?聊的都是什么?”
沈菊朝牧厌做了一个讨烟的动作。牧厌递了一根给她。
“……聊,保护动物。”
“我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听说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刑事案件。是该用【刑事案件】这个词语,对吧?”
柳清言没说话,朝牧厌看了一眼。
“警官姐姐,你抽吗?”
“我不抽。”
女孩的神情落寞了几分:“……这样。那太可惜了。”
“可惜?”
“对啊。可惜。”
沈菊朝天上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那烟雾以极快的速度消逝。
“在人前我们总是习惯于伪装自己,但最终也蒙骗了自己。”
“2017年,10月3日。”
沈菊猛地抬头,笑着看向迅速回应自己的牧厌。
“你要像一个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的自信,你也许同时是这两个人,并且你还是看护自己的医生。”
“2019年3月22日。”
“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2022年1月7日。”
沈菊朝着对答如流的牧厌发出一声接着一声嗤笑。
“看来,你们都读过那些东西了。”
“可是这些句子,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的。都是摘抄下来的吧。”
沈菊朝柳清言回应了一个微笑:“看来警官姐姐也是个颇有文采的人。”
“拜朋友所赐,最近读了点书。”
沈菊踩灭了烟,动作无比自然地直接伸手去牧厌胸前的一个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喜欢,送给你好了。”
“可是我快没什么时间抽了。警官。”
“你刚刚说,保护动物?”
“我是医学生,每天处理那些实验室里的动物时,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就连刚刚那个大叔,饿了,就在这山里随便抓一只能抓的野味拿来烤了,这些事都像挠屁股一样简单。”
“所以,这是你选择用流浪动物销毁尸体的理由?”
“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心里唾骂了那个倒卖动物的组织千万遍了。我实在是高估了他们的良心。”
沈菊轻松又带着笑意地讲出这句话。片刻,三个人沉默的时候,木屋里忽然跑出来一只兔子。那兔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随后就飞奔在草地上,身后跟着气急败坏的大叔。
柳清言和牧厌都回头看着那兔子。可就在刹那,沈菊突然站起,拔出了牧厌放在腰间的枪。
柳清言猛地想要掏枪,却被牧厌拦住。柳清言和牧厌都看着面色严肃的沈菊举着枪。
沈菊握着枪,却只是握着枪,没有去碰扳机,枪口始终瞄准着兔子在移动。几秒后,她又把枪还给了牧厌,从一块石头上拿起弹弓,再从脚边挑了块石头,射了出去,一下就命中了兔子的头部。
大叔兴高采烈地捉着兔子的尾巴回了屋。不多时,三个人站在门外,看见一行血迹从地板上流了出来,直接流进了这片结实的草地里,留下了很长的血红色的印子。就像是一把红色的断刀,插进了这片草地的胸口。
“带我回去吧,警官。我想走在你们中间,不用手铐。”
一列人马开始在一个适合露营的天气中缓慢地下山。
“我在我八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杀死了我那三个姐姐。”
这条捷径,柳清言故意和牧厌走得慢了些,都想听听看她还想说什么。
“我计划着杀死她们三个人,然后留下日记本,就是为了你们能在此刻只惩罚我一人。”
“这也是梦里的话?”
“不,梦里一个警察都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兴奋。我从八岁那年就开始思考着今天的日子,并以此为契机,畅想我之后的日子。”
“老沈还在等你。”
“老沈?这个称呼有些亲昵了呢。”
“那你平常都怎么叫他?”
“嗯,有些脏,你们二位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
离开警队后,晚六点多,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疲惫的柳清言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看着住户们来来往往。有些柳清言总是见到,平日里会投喂的流浪猫流浪狗开始时有时无地出现在柳清言身边。它们在柳清言脚边上蹿下跳,那个最不怕生的小狸花胆大到卧在柳清言身边的叠好的警服上面,虚掩着困倦的眼睛。
这样好的一个黄昏。天空中的红色浓郁得像血一样。
沈菊花费了一个中午和一个下午的时间,像闭着眼睛写剧本那样,无比顺畅地说出了从十几年前到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从念头伊始,到坚定信念,再到如何把沈兰挂在那个浴室里,一切的一切她都事无巨细。一切从她嘴里说出的事实都被坐在审讯室外的老沈听得清清楚楚。
柳清言就坐在沈伯民旁边,偶尔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在这个本该拿来午睡或是阅读的时光,沈菊度过了她人生中最畅意的一天,一列警察和在这之后的无数网友成为了她人生的最佳听众。
几乎在一瞬间,一种恐怖的想法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柳清言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似乎想找出并不存在的黑色垃圾袋。这时,她忽然愣神,柳清言忽然察觉到,根本没人明白那么多的流浪动物是怎么来的。
柳清言盯着那垃圾桶,却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乌合之众一般的人类,还是盲目流浪却从容不迫的流浪动物。
柳清言站在垃圾桶前不多时,兜里的电话便响。
是骆延。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柳清言就清楚地听见了哭声。
柳清言赶到之井宫时,正好就看见骆延身边围了一群人,皆是上次吵架时,离得远远的那些人。
柳清言认出了他们,一个录音师,一个乐器店老板,还有就是之井宫的管理人。昨晚骆延向自己挨个介绍了他们。
他们纷纷起身给柳清言让出了身位。骆延抱着膝盖在微微抽泣,听他们所说,就在刚刚,他们又吵了一架。
有了上次的经历,柳清言放平了自己的表情,递给骆延一点纸巾后,和骆延的那些朋友说了几句就带着骆延起身离开了之井宫。
电梯里,站在骆延面前的柳清言仔细地给她擦了下眼睛,捋正了她歪倒的头发。骆延的哭相都还挺可爱的。柳清言一边擦一边乱想。
好像从这时柳清言才发觉,骆延今年也才二十二,年轻得像一捧刚被露水接待过的车菊花。以往沟通的时候,柳清言一直都当她是一个和自己同龄的成年人在对待,从来不刻意把她当作小孩子或是要额外关照的病人。不过现在看来,小孩子闹一闹情绪也挺好的。
“等一下,出去走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