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小学】,这四个金色的字因为路灯而变得显眼。骆延看着这座小学,却不能想象出,只有几岁的柳清言在那片操场里蹦蹦跳跳的撒野的样子。
柳清言几岁时,骆延甚至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她那时还是一枚受精卵的状态,安然地卧在那个混账母亲的肚子里,等待着厄运的降生,根本不可能知道现在会发生的事。
“你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你想看啊?那我得找找。”
时间过得是飞快。在一张街边的长椅上,在一个落着毛毛雨的深夜,在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附近,骆延满怀期待地等着柳清言能找到她自己幼时的照片。
柳清言从手机里翻了好一阵,寻到了照片。照片的右上角记着摄制时间:2005年6月20日。这张接近二十年前的照片里记录着三十八个小孩子和十三个教师在那五年中的一切,一个缩影,一份在操场上的合照,完结了他们的小学生活。
骆延接过手机,没看几眼就找到了那时十一岁的柳清言。她站在从前往后数第二排的靠左边,站在两个个子比她矮的女生中间,比较显眼。那时的柳清言还有一头长发,稚嫩地冲着相机笑着,双手背在后面,笑容灿烂得好像她的微笑不会被世俗与规则明码标价一样,这和现在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凸显着岁月的无情与世道的残破。
骆延把手机横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孩子们的面孔,指腹缓慢地掠过他们的脸庞,最后落在照片里的柳清言的脸上。那时,她的脸上是如此的稚气十足,和现在脸上那溢出的英气格格不入,完全看不出是当警察的料。
穿着校服的柳清言,骆延头一次见。
“你找到我的速度要比我妈要快。”
骆延扬起头来:“什么意思?”
“这张照片是,从我妈的Q|Q空间里翻出来的。她估计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个了吧。”
“应该是很久以前,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看手机,就把这张照片翻了出来发给了我妈。足足五分钟过去,她才把我认出。你应该花了大概,十秒钟?”
“你应该,很好认吧。”
“对啊,我妈却找了很多借口。根本信不了一点。”
骆延把手机还给了柳清言:“照片还有吗?”
“还想看啊?那我带你再去一个地方。”
柳清言和骆延来得刚刚好,卡准了油建四中高中部下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间。柳清言和骆延站在对街处的面包店里,透过一块玻璃,看着那群孩子们走路,骑着车,或是由父母接走,直到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柳清言和骆延拎着些面包去了校外的围墙边。
“这里就是我以前的学校。”
“挺大的。”
“嗯,初中部和高中部在一块。我在这儿读了七年书。”
学校的围墙外,挂着些教师和优秀毕业生的介绍。他们个个神采飞扬,和身处的这片平原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我没看见你的名字。”
“你怎么会看见我的名字呀。我上高中时成绩一般的。我要是学霸状元什么的,报考的就未必是中江的警察学院了,也许就是公安大学之类的。”
“噢。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啊?怕我要是那样,你就遇不到我了?”
戴着帽子的骆延冷不丁像毛驴尥蹶子那样踢了下柳清言的腿。
“我就当你是在吃醋吧。”
走在骆延前面的柳清言为骆延指了指一栋教学楼。
“八楼,那里,高三的教室。我在那度过了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年。”
“那里的风景不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年,有很多人都选择从那里结束生命。”
骆延抬头望着那楼房,足以想象出促使那些学生做出过早结束生命的选择的原因。酗酒的父亲,有暴力倾向的母亲,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作妖的亲戚,学校里的班主任好为人师,一模二模手段残忍,学生之间的勾心斗角和校园霸凌。
“刚刚你说没看见我的名字,我倒是想起来,有个地方能看见。”
“中江警察学院?”
“嗯。16年毕业那阵拍了一些照片,留在了校史馆出资建的优秀毕业生一览的那面墙上。”
“16年……”
“怎么了?感觉很遥远是不是?16年那时候你应该,14岁,对不对?”
时间和命运可真会捉弄人。这是柳清言给骆延上的又一课,也是相当重要的一课:在命途出现交集之前,两条生命线毫不知情但又无比稳定地保持着各自的单调递增,发生交集后,两条数据线开始出现彼此之间的纠缠,当开始回顾,骆延发现自己能说的很有限。
柳清言的过去的日子是平淡的,也是精彩的,平淡和精彩之处都在于,每一个人都会有一段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那些逝去的日子化为记忆,根植于她的脑海里,方便她随时打捞出来使用,或是当作下酒菜,在某个半醉的夜晚一口气和旧友打趣地说出来。
可骆延,却一点都不想回忆以前的日子,那种偷生,窃取活下去的权利的日子。那当中不存在什么甜蜜,甚至是十八岁生日那年被董谦捡回来后的四年来,这当中也几乎不存在什么值得回忆的玩意儿。
不过,在认识了柳清言后,骆延忽然就明白一个似是而非的道理。没关系,你不必喜欢自己的全部过去,也不必释怀。你只需要知道,过去的作用是把你带到现在,这就够了。
骆延真希望柳清言她最好别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什么兴趣,否则语塞的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柳清言有很美好的过去,甚至拥有很多段记忆铭心的,发生于人生中各个阶段的感情,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来回应她交出来的真心。这巨大的落差感忽然让她感到一阵指数级增长的难过。
柳清言察觉到骆延不对劲时,骆延正戴着柳清言的那顶鸭舌帽,低着头,像跟丢了主人的小狗似的跟在柳清言身后,一股不对劲的氛围弥漫在她四周。柳清言能看得出她的不对劲。
“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好吗?”
——
“真让你说对了。”
“你快去看看。”
老年公寓里的确还没全部熄灯,有些房间里亮着灯。古玫的那间正是亮着灯的其中之一。
循着带路的护工,骆延推开了古玫的房间。古玫正靠在床上,看着液晶电视里播放着的【霸王别姬】,正放着张国荣饰演的那个角儿唱坏了嗓子的那一段。古玫一看见骆延来了,脸上笑开了花。
“院长。”
“警官,你好。”
古玫似乎完全不好奇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骆延和柳警官会同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骆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古玫身边,亲切地说着话,不时剥了几个橘子。
柳清言和值班的护工交代了几句后就去了公寓外的草地上。上次来这里,这片草地被一大片夕阳包围,今天则被似乎带着些温度的月光彻照。
石桌上刻着象棋盘。石桌旁,在一个石凳下,有一个木盒,里面正装着一副象棋。
还没研究完这第一盘棋,骆延就从公寓里出来了。看样子,古玫和她说了很多话,让她前不久的心情变得好了些。
“这么快?”
“她不让我在这待太久。”
“现在想去哪?”
“不知道。”
“回家?”
“嗯……等等。”
柳清言回头看她。
“你说的是哪个家?”
柳清言拿着钥匙打开了柏南的家门前,骆延一直都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觉得脸颊上像是有两团火在烧。不仅是因为柳清言完全不像是害怕吵到爸妈睡觉的样子,还是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去柳清言爸妈家,怎么想怎么怪怪的。
但骆延跟着去了。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柳清言一家的老宅。以非正式的方式。这里的装饰仍有一种上世纪的古朴感,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老人住的房子。温馨像漂亮的绿植,长在这老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柳清言没开灯,只是抓着骆延的手腕,摸着黑,像是私奔似的,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里是属于柳清言的房间,柳清言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生命中前至少二十年的时光。租了房出去住了之后,柳清言很少会回到这里睡上一晚上。这里的存在如今对柳清言来说,已经成为了无计可施之后的港湾,是自己最后的底牌。回到家里意味着示弱,意味着需要安慰。
卧室的装饰依旧保持着柳清言年轻时留下的痕迹:床头的唱片机,专辑盒子,墙上的海报,乱乱的书桌,还有一些文件散乱在床上。并且,这里的味道不是很好,像是死过人一样。
柳清言的第一步就是合上房门并开窗通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当时说柳骞要把这里改成家庭电影院,也没见他有了下文。
骆延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这卧室里的一切,好像摸着那床被子,就能碰见十七岁的柳清言躺在这深夜的床上,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电影时的笑声,碰见了柳清言和爹妈吵架后的泪水,碰见了刚上班的柳清言因为一肚子的委屈而回到这里大哭一场的难过。
柳清言开了灯。骆延坐在床边,看着她来回收拾着。这个衣柜涂着土黄色的颜料,看上去老气极了。这里面装着些柳清言已经很久不穿的衣服,像是高中校服,几双坏掉的跑鞋,还有很多上班后穿坏和不再穿的衣物,这些旧物件儿,柳清言居然一个都没有扔。
难道,她这是在等待以后有个人亲手打开这些她的秘密吗?
柳清言拿着一些相框坐在骆延身边。
这个相框背后写着【23】,这代表着照片里的是23岁的柳清言。柳清言穿着一件笔挺的警服,戴着警帽,双手背后,年轻又漂亮,笑得很灿烂,身旁站着一个大叔,看样子似乎是柳清言当时的领导。
这个相框背后写着【27】,这代表着照片里的是27岁的柳清言。柳清言穿着漂亮的私服,戴着一顶贝雷帽,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骆延认出了他是巫凡。巫凡揽着柳清言的肩,两张漂亮的笑脸夺目。他们都要比现在看上去更为简单,是有些东西让他们在这些年变得复杂了。
紧接着,是一叠照片。柳清言第一次去市公安局报道,在市局门口留下的剪影。柳清言在比武大赛里击败对手赢得第一名的合照。在一个小公园里,绑着头发的柳清言弹着吉他,偏过头,在给身旁的一个小娃娃唱歌。在湖边,柳清言弯着身子逗着一只敞开肚皮的简州猫。在一个酒桌上,柳清言用筷子举起白色的纸巾示意投降认输的时刻。
骆延细致地看完了这些照片,就像当初,柳清言不带着刻意的目光看完骆延的那些过去的日子那样。古玫和柳清言都是细致的,总是细致地用一些东西记下什么,方便以后的可能要后悔的自己回忆起这段日子。
不久前,还在吃着莫名其妙的飞醋的骆延,就因为这些照片而变得安静下来,像是只有几岁大的调皮小孩正捧着一本图画书那样,一个人乖乖地坐在床上翻读着。
柳清言也坐在她身边,像一个向导似的,为她解读这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骆延惊奇地在心里嘀咕着,她真的什么都记得住,即使骆延在柳清言的话语间不停地偷瞄她,感受她语句之间的温和,触碰她曾经身藏着的,如今却不知所踪的,不可多得的温柔。柳清言完全没有拒绝这些。
骆延翻到了这样一张照片:柳清言正在厨房里切着胡萝卜,幼年时期的霸霸像一团白色毛线球,窝在柳清言的卫衣帽子里,两只前爪抱着柳清言的脖子,笑得灿烂。骑在主人身上的小狗开心坏了,小脑袋搁在柳清言头顶,柳清言则一脸黑线,做了个鬼脸,让相机记下了这个瞬间。
“你看到这张照片笑,说明骆哥以前也这么对待过你。”
“它当时,真的好小啊。”言下之意就是,不像现在这样,咚大一只,跟一辆半挂似的。
柳清言笑着看着照片里的霸霸,忽然放下照片,从书桌上拿来了一个盒子。
柳清言将盒子打开。这是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坠饰,坠饰上刻着一个小狗爪。
“小狗项链?”
“对啊,当时家里有了它之后,店家送的。”
“你是想,送给我?”
不由骆延分说,柳清言起身撩起骆延的头发,温柔地给她戴上了。链子冰凉的温度刺得骆延向前动了下脖子,却正好撞上了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