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离开怀州后,一路赶往泽州,休息半日,再往潞州,第三日没能赶在天黑前进城,太阳落山之后,他们只能在城郊寻了一处小庙借住。
住持法号冲觉,看模样大约四十出头,许是好些天没剃了,头上冒出了花白的发茬,显得比实际年岁更沧桑些。他分出两间禅房供素问等人歇息,略收了些香火钱后,又亲自下厨去做斋饭,显然日常习惯一人包揽所有俗务。
素问看着冲觉的背影,目光落在那件被补丁遮得快看不清底色的僧衣上,然后默默在蒲团下多留了一吊钱。
庙宇虽小,但早课却不曾耽搁。素问寅时被一阵细微的诵经声唤醒,她坐着静听片刻,忽然察觉隔壁传来的开门声,紧接着门又被关上,显然是有人出去了。
隔壁住着三个男子,明月奴在入定,他就算听到了声响,也不会起身,李重琲身强体壮,一向安睡到天明,所以屋外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素问沉吟片刻,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素问刚跨出门槛,便听远处村庄传来几声鸡鸣,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见弦月垂在墙头柳梢下,树下是一身青衫的方灵枢。
掩门的“吱呀”声惊动了方灵枢,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难掩惊喜,快步走回,小声道:“你也醒了!”
素问微微一笑,道:“明日还要赶路,即便醒来,为何不继续睡去?”
“想到一些事。”方灵枢伸出手,让素问搭着下了台阶。
素问跟着来到树下,这才发现古树背面有根系高高凸起,素问与方灵枢并肩坐上去,听到这话,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何事?我能为你分忧么?”
“是一个梦。”方灵枢想起梦中的情景,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我看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孪生兄弟都没这么像。”
素问抬头,惊诧地看向方灵枢。
“很奇怪,是不是?”方灵枢看到她的反应,弯眼一笑,道,“不过梦总是光怪陆离的。”
素问并不这么觉得,认真问:“他与你说话了么?”
“他?”方灵枢点了点头,道,“他说,不可妥协。”
素问奇道:“何事不可妥协?”
“不知。”方灵枢亦是不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的心一直很坚定,不明白何事会让我妥协。”
素问心有所感,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很在意的一件事,忍不住问:“若是一滴水落入大海,你觉得还能找到它么?”
话题太过跳跃,方灵枢有些不解:“何意?”
素问也感觉到这样问太过突兀,便换了方向,问:“你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么?”
方灵枢更是疑惑:“他只是梦中幻影,难不成还是真实存在的人?”
“我也不清楚。”素问并未说谎,就像她无法判定当初在老君洞前所见梦中人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我想知道你面对他的感觉。”
方灵枢沉吟片刻,道:“确实,现在梦醒了,我可以一直说他是假的,但是在梦里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于有一瞬间产生了疑惑,不知我是他,还是他才是真的我。”
说完,自己先觉得混乱起来,方灵枢笑道:“罢了,我一定是在胡言乱语。”
素问并不这么认为,甚至原先的猜测因为方灵枢的话而变得更加确认起来——那个同样出现在素问梦中的男子,可能是叶光纪元神残存的意识随着灵魂一道转世所留下的影子,那么他的想法也许就是叶光纪本身的意志。同样的灵魂,不同的元神和想法,让素问无法分辨他们还是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只有等到战神归位后,叶光纪本人才弄得明白。
届时,方灵枢的意识还能存下多少,乃至于对叶光纪心智的影响,都是素问的心结。
方灵枢说完,见素问似乎有些失落,想到最开始那个有些“莫名”的问题,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关联,还是认真道:“方才你似乎在担心那一滴水落入大海后便会消失,因为大海太过浩瀚无垠,我却不这么想。”
素问一怔,不由看向方灵枢:“怎么?难倒谁还能找出它么?”
“旁观者确实看不见,可是大海自己知道,只要大海在,它就一直在。”
素问一窒。
方灵枢忽然福至心灵:“素问,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用那滴水来作比我的一生么?在修仙者的眼中,凡人的一生就像一滴水那样微不足道?”
素问连忙道:“不是!”
方灵枢温和地笑了笑:“细想想,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如果我的一生便是那滴水,终有一日要不得已融入海中,也不能泯灭我存在过的痕迹。纵然有一日,我死了,化作飞烟或是尘土,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那些记忆……关于你的一切记忆,也不会消失,它们会一直陪着我,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方灵枢说着,有些明白过来,“难道说,你觉得他的‘不可妥协’是指我死后是否能坚守自己的记忆么?”
“不,自然不是,他是梦中人呀,做不得真的。”素问口中含糊地答着话,心中却震撼不已,也是在这一刻,她无比真切地感觉到,方灵枢就是方灵枢,他的人生并不应该仅仅被天神历劫一笔带过,他与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是从一片空白开始,用过往经历一点一点凝结出独有的元神,是独一无二的他!方灵枢拼尽全力记住自己,素问亦不会忘却,至于将来……如果成神,就让那些记忆与天同寿,如果不成,那么天人五衰之时,素问自当与它一道消散。
想到此处,素问不禁握住了方灵枢的手。
方灵枢反握住素问,他感觉不到灵魂,也看不到元神,只能靠着凡人的意志,将眼前的人深深刻入心中。
黑暗的屋里,明月奴睁着眼,默默听着夜风吹来的互诉衷肠,仿佛变成了雕塑。
片刻之后,明月奴摊开左手,一团黑气凭空出现,顺从地在手心里缠绕,他垂眸静静看着,过了许久,复又翻转手心,让它消匿于无形。
屋外树下,两人已经抛开生死话题,转向了当下。素问感受指尖脉搏的律动,过了片刻,露出笑意:“好像是有些作用的,再过一年半载,或许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方灵枢问道:“每一轮配药都要两年左右么?”
“啊……”素问掐指算了算,道,“我尽量多做调整,将一轮控制在一年。”总归药都是足够的,她能早日治好方灵枢,即便改变不了他的寿元,总归能够让他活得更舒服一些。
方灵枢忙道:“不必不必,有的是时间,多几年无所谓,治到老死也不错。”
素问一怔,这才明白他的的意思,脸不受控地发热,好在天黑,方灵枢看不出。她佯作无事地说道:“要想遂心如愿,那你可要好好听医嘱了。”
方灵枢笑着配合:“比如?”
“比如病人的手已经凉得和冰一样。”素问执起方灵枢的手,举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是不是应该回去睡觉?”
方灵枢顺从道:“我这就去,那你……”
素问摊手朝天,神神叨叨:“我再坐会儿,吸收天地之精华。”
方灵枢刚站起身,不由顿住,回头看素问,一时辨不出她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但不管如何,她想要独处是肯定的。方灵枢便不再多说,正要离开,素问忽然从袖里取出一朵小花递过来,方灵枢接过,刚凑到跟前,便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心神顿时一宁。
素问笑道:“给你助眠。”
方灵枢感觉自己的心无端又跳快了几分,明明该觉得冷,这会儿背上却像是热出了薄汗,最终离开时,近乎心神无主。
素问心中有事,没有注意到那么多,等方灵枢一回屋,便立刻敲了敲玉葫芦,将妤再唤了出来。
“鲜少有你主动找我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妤再站到树根上,说完话,环顾四周,奇道,“我们这是在寺庙?”
素问点头:“已经离开洛阳了。”
妤再恍然:“啊,你说过的,要去应州——看来与方灵枢有关了,你说罢。”
“你曾经说,司命星君曾经是堕神之一,他离开仙界之后,是进入轮回了么?”
妤再讶然:“为何关心此事?”
“我想知道,转世成凡人后,再位列神位,星君还会记得凡间的事么?他还记得你么?”
妤再面露了然,她近乎怜爱地看着素问,虚坐到她身边,道:“我与旒玉相识在大荒,无论他是否记得凡间的事,都不影响归位后的想法,何况他做凡人的时候,我未曾与他相见,是他潜心修道,回到神界之后,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才想起我。”说罢,妤再不禁叹息,“对不住,与你的情况不大相同,无法给你答案。”
素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不甘心,未尝不知结果。”
妤再忍不住笑起来。
素问奇怪地看她:“你笑什么?”
“你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么?这是陷得深了,方才觉得这一世不够,想求生生世世,因此在意凡间这一生对归位后的他有何影响。”妤再荡着腿,不以为意地笑道,“可是素问啊,他这一世还没到头呢,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为时过早?未雨绸缪是好事,可男女之情不该是一个人的苦心筹谋,应当是两个人相向而行才对。”
素问:“……”
妤再转头看素问,见她皱着眉头,继续道:“如今你与方灵枢两情相悦,担心将来并非如此,我倒觉得不必去想,待到那日,若对方无意,你作罢便是,何必恋恋不舍?别说已经是两世了,便是同一世,也有移情别恋的,可是无论如何,当初都是真情实意。往后他选择走不同的路,你也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就当作是同行了一段,再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诚然,分离会带来短暂的痛苦,但未来的风景同样会让你心旷神怡。”
素问面色凝重地看着妤再,依旧不说话。
妤再问:“你听不进去?”
“听进去了,也听得很明白。”素问道,“你不打算回神界的事,星君知道么?”
妤再惊住,不知这几句话怎么将自己的打算出卖了。
“看来不知。”素问收回目光,叹道,“那我也不说了,帮你保守秘密——你是要去轮回么?”
“是。”妤再也不否认,坦然道,“跨越几世,对于这份感情来说,分量已经足够了。这一次,我想重回六道,忘掉一切,进入轮回,去过一过我预料不到的生活。”
“星君呢?他能接受么?”
妤再沉默一瞬,淡淡道:“你将他想得也太脆弱了,旒玉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也会明白我的决定。”
这是千年万载奠定的默契,外人难以理解,素问便不再追问下去。
妤再被素问说得有些怅然,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为何要出来这一遭,当即看向素问,道:“倒是你,怎么讲话又扯到了我这里?自己要怎么做,想清楚了么?”
“你也说了,我与你的情况不大一样。”素问轻声道,“但不管如何,我想在这一世多陪陪他,往后的事……等我再想一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