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胡子】
两人开始同居后,杏寿郎每天早上都会为泉佩戴她的义肢。
倒不是说她自己不会,但为了更好贴合她的断肢,这具定制义肢的锁扣与绑带都颇为繁琐,有人帮忙会更方便些。
最初是杏寿郎坚持要帮她。一段时间后,他的手法被锻炼得比她自己还要熟练,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件事。
泉向来贪睡,所以每逢杏寿郎的工作需要他早起离家,他还得先想办法把她诱哄出被窝。
久而久之,杏寿郎对此已轻车熟路。
只需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过泉的脸,让她因为痒而不得不停止装睡、翻转过身,再在她两颊落下温热的早安吻,她就会皱着眉睁眼,一边半梦半醒地嫌弃“……好烦”,一边乖乖起床。
就比如现在。
杏寿郎半跪在地,打开摆放义肢的木盒,抬眼看向刚被自己叫醒的爱人。
泉在困倦中随意裹了件他的外衣,过长的袖口将她手指遮了大半。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却已经下意识抬起右腿,将断肢配合着朝他伸过来。
——果然,即便已经看过许多许多次,他也依旧会被刚睡醒的泉可爱到呢。
笑意悄然浮上青年的嘴角。他低头,熟练地检查起义肢的零件:“昨天走路的时候有没有不舒服?”
泉摇摇头。她终于揉完了眼睛,打量杏寿郎片刻,俯身凑近,伸手摸上他的脸。
“胡子。”她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下颌。“又长出来了。”
她的指腹带来若有若无的痒意。杏寿郎愣了一瞬,随即笑了:“呜姆!是长得很快!”
他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亲,思绪飘回很久以前的那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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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深冬,刚加入鬼杀队不久的杏寿郎任务归来,回家修整。
即便是在休假,他也照例在天色未明时起床,破晓前就结束了晨训。
男孩平复着呼吸,口中呵出一团团白雾。他将木刀收好,而后进屋,来到放有炼狱瑠火牌位的壁龛前。
昨夜点的香已经燃尽,青黑香炉静静立在供桌上。
寒意让他的指关节有些发僵,因而他费了些时间才将新的香点上,随后安静地跪坐在袅袅升起的烟雾前,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双手合十,闭目祈愿。
做完这些,炼狱府上依旧静谧无声。
杏寿郎返回卧房,替幼弟掖好被褥,又轻手轻脚地穿过回廊、前去洗漱。
屋内铜镜前,他随手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以让自己彻底清醒。
冰凉水滴顺着两颊滑落,他随手抹了一把脸,指尖擦到一道陌生的粗糙感。
杏寿郎一怔,手指顺势覆在上唇,摩挲了一下。
……这是什么?
男孩凑近铜镜,仔细观察,发现人中的位置透出了一层极浅的阴影。
他长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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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寿郎……千寿郎!”
千寿郎是被人轻轻晃醒的。他的大脑尚且在梦境里神游,刚刚半睁开眼,就看到自家兄长灿烂的笑脸。
“呜姆!千寿郎!”
兄长的声音尤为兴奋,比平常更为昂扬;他一脸期待地弯腰凑近,指了指自己的人中:“看看这个!”
千寿郎揉揉眼睛,发出一声困惑的“嗯?”
“胡子!”杏寿郎自豪宣布,“我终于长胡子了!”
‘胡渣是成熟男子汉的浪漫’——虽说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但不论如何,自母亲去世之后,杏寿郎就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胡子。
要担起家族的责任。要成为千寿郎的榜样。要得到父亲的认可、让他再度振作起来。
所以,要快些、再快些长大。
“……”千寿郎依旧没完全清醒,盯着兄长指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呜……好像……是有一点儿?”
“呜姆!”他的兄长拍拍他的脑袋,正色道:“从今天起,哥哥就是男子汉了!”
虽然没搞清楚胡子和男子汉之间的直接联系,千寿郎依旧乖乖地点头:“兄长本来就是男子汉啊。”
“那可不一样!”在幼弟不解的眼神里,杏寿郎挺起胸膛,意气风发地转身,“我要去给泉姐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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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远没有千寿郎那么捧场。
强忍起床气的少女单手掐住他的脸蛋,毫不客气地掰来掰去、左看右看。
“你脸没洗干净吧。”几秒后,她打着哈欠,声音含混地下此定论,转身就走,准备钻回被窝补眠。
“呜姆!明明就有!泉姐姐根本没仔细看吧!”杏寿郎大声抗议,毫不气馁地紧跟在她身后,一路叽叽喳喳,“再看一眼嘛——”
泉慢吞吞地掀开棉被,眼皮耷拉着,随口应答:“哦,那你说有就有。”
“……泉姐姐你敷衍得太明显了!”
直到她重新躺下去,杏寿郎依旧不死心,站在塌边,试图用炽热的视线迫使她重新评估他的男子汉象征。
泉终于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转向这个大清早就精力过剩的家伙。
只见他双眼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一脸等待她夸奖的模样,活像只摇着尾巴求关注的热情金毛犬。
她半阖着眼,懒洋洋地审视他几秒,似是在思考如何最有效地让他闭嘴。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袖管。
杏寿郎:“呜?”
下一秒,他被扯得一个踉跄,直接栽进了少女的被窝。
被褥间满是她的气息。男孩身子一僵,几秒愣神的功夫,就被她用被子卷住、裹了个严实。
“泉、泉姐姐?!”杏寿郎刚想挣扎,泉就叹息一声,伸手往被子上一压,手掌顺势搭在他腰侧,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乱动的猫咪。
“我醒了再看。”她闭着眼,语气淡定到理所当然,“安静。睡觉。”
她的呼吸很快再度平缓下去,可杏寿郎却压根平静不下来。
他觉得被窝里有点热。
更确切来说,他的脸有点热,耳朵有点热,浑身上下都莫名其妙地有点热。
泉的头几乎要埋上他的肩,她的手还放在他的腰上,膝盖若即若离地抵着他的小腿,以至于现在他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尴尬得要命。
还有……为什么他的心跳会这么快??
男孩的大脑乱成一团,屏住呼吸,想悄悄向旁边挪一些,好让自己不和她贴这么近。
结果,他刚一动作,泉便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像是在不耐烦地阻止他乱动。
“……”杏寿郎彻底僵住。
心跳声愈发清晰地在他耳边震响,他手足无措,只能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企图用呼吸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天,向来作息规律的炼狱家长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成木雕、在榻上从清晨躺到了正午。
可怜他苦思冥想,也没能想出自己的修行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竟然连心跳都无法控制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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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
杏寿郎回过神来,对上泉探寻的视线,才发现自己仍握着她的手。
“没什么,一些以前的事!”他放开她的手,正欲开始系义肢的绑带,却被她阻止。
“你要迟到了。”泉看了看窗外愈发明亮的天光,“别管了,先去剃胡子吧。”
“呜姆!没关系,”杏寿郎手上动作未停,笑得爽朗,“泉的事比较重要!”
泉没再多说什么,任由杏寿郎帮自己穿好义肢。
待他起身时,她也一同站起,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
“坐好。”她说,一边观察他的下巴,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他的剃刀和软化剂,“我帮你剃,你动作太慢了。”
在杏寿郎能表达异议之前,泉就已经将软化剂在掌心搓匀,指尖轻柔地按上他的下巴,带着些许凉意,细细将泡沫推开。
待泡沫将胡渣软化得差不多,她用一手稳稳托住他下颌,一手拿起剃刀,低头凑近。她的鼻尖离他不过寸许,睫毛低垂,在晨光下投下纤长阴影。
在她的手指碰上来的那刻,杏寿郎就把推拒的话语忘了个精光。
此时他正笑眯眯地坐直身子,乖乖任她摆布,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脸上,连眨眼都舍不得。
“看什么?”泉察觉到了,对上他的视线。
“你!”杏寿郎答得理直气壮,“你真好看!”
泉的手微微一顿,剃刀的刃口险些刮偏。
她无言地与他对视片刻,率先垂下眼睫,淡淡道:“……闭上眼,不许说话。”
杏寿郎听话地闭上眼睛。感到她的指尖在自己下巴上微微一勾,他顺从地仰起脸,忍不住再次开口:“呜姆!我记得以前泉剃得很慢。现在剃得比那时候好多了!”
泉的动作又停顿一下;杏寿郎想,她现在应该正在对他翻白眼。
“是你自己当时非要缠着我让我帮你剃的,”她没好气地指出,“我又不长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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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泉在杏寿郎十四岁时也跟他说过,一字不差。
可后来她还是拗不过他,笨拙地拿起剃刀,研究了半天,最后把他的脸剃得坑坑洼洼。
“这……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剃秃了不许赖我。”她板着脸,一边往他下巴上摁创可贴一边嘀咕。
至于杏寿郎,他捂着被刮得又红又疼的脸,非但没有半点怨言,反而笑得像是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奖励。
“呜姆!下次再帮我剃胡子吧,泉姐姐!”
“……你受虐狂吗?”他的要求让泉难以置信,像看傻子一样瞪他。
杏寿郎自然不傻,也不是受虐狂。
这个尚未完全想通自己的心跳为何会快得无法控制的小男生,只是在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好离她更近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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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长大一些后,杏寿郎就不再藉由“剃胡子”撒娇了。
他的胡子长得越来越快,剃胡子的手法也在实践中日益娴熟,不仅能利落地打理好自己,连千寿郎初长胡渣时,也是由他顺手帮忙刮理干净。
再后来,他开始与泉交往;因为泉曾明确表明“不喜欢和胡渣接吻”,每次见面前,杏寿郎都会格外仔细地剃上两遍胡子,以确保自己的下巴干干净净。
剃胡子这件事,早已成了杏寿郎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习惯性流程——
——直到今天。
今天,二十一岁的杏寿郎发现,这事貌似也不是每次都非得他自己来不可。
“可以了。”
感受到泉轻轻拍拍他的脸侧,杏寿郎重新睁开眼,拉住她正欲收回的手。
“呜姆!那我现在可以和泉接吻吗?”
“……为什么?”
“因为刚剃完胡子!”
泉微微挑眉,显然没能理解他的逻辑。但面对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她最终只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
“先让我去洗漱。”
……
结果,杏寿郎依旧迟到了。
被问起缘由时,他眨眨眼,嘴唇勾起餍足的弧度,语气一如既往的明朗:“呜姆!因为一不小心剃胡子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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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杏寿郎养成了奇怪的新习惯。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泉一睁眼,就会看到他笑容灿烂地凑近,满心期待地扬起下巴。
“泉!”他兴高采烈,“我胡子又长长了!”
“……”泉目光迟缓地在他脸上扫过,“你是小孩吗?自己不能剃?”
每到这时,已经成年许久的杏寿郎,就会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我不会剃!泉剃得比较干净!”
而每一次,明知他在瞎扯的泉,也都会认命地起床,在帮他剃完胡子后,又稀里糊涂地被他吻住。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