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三人扮作错过出城时间的庄户兄妹,找了间客栈投宿。
如此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老钱外出找了辆牛车,并着半车的新鲜菜蔬鸡蛋野物,随着人流出城,往京都方向去。
京都位于中原腹地,万国来朝,面孔多元。路旁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车水马龙,大街铺着青石板,够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三人均不是头次进京,老钱车马娴熟地往右拐上东三坊道,一盏茶的功夫,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没错,这家客栈就叫一家客栈。
当初随凌衣进京时,因着人数众多,虞灵不耐烦与军中在城外安营扎寨,借着外出办事的机会,自己花钱到城里找了客栈住。
一家客栈价钱偏高,房数不多,但是胜在地理位置和服务,距离东市不到一盏茶的距离,又在城中水带金鱼池的东侧,闹中取静。
虞灵熟门熟路地要了唯二的两间上房,上楼休整后,三人又出了门。
先是找了家成衣铺子,里外换了新,又一人另挑了两套换洗,两套外出的衫袍,付了钱留了一家客栈地址,让小二送上门去。
随后直奔甜水巷,老钱自挑了家连锁香水行,虞灵和阿莹则到了巷子尽头,找了家女汤。
这家女汤水中放了牛乳并着玫瑰花瓣,热气氤氲,一时叫人醺醺然。
“可算活过来了。”阿莹倚在池边,脸颊红润,多日易容下巴还闷出了一颗痘。
虞灵拿起池边的热茶喝了一口,说道:“过几日你与老钱先回清河,替王清水先把后事办了,安顿王家老小。”
“为何,你不与我们一起走?”阿莹也游过来,喝了一口茶水。
“怕不是个善茬,我留在京中盯上几日,随后回去。”
虞灵做事从来如此,稳重精细,自有考量。阿莹也不反驳,点点头。
过了一会,帘外女管事低声提醒:“东西已备好,两位女君可随时移步。”
阿莹是后来才知虞灵这人极会享受的。
那次还是随大帅凯旋回京。
一伙人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京城,隐部虽说是大帅贴身亲军,但是大帅府里不够住,一帮人就得另行住处。
大家又过上了安营扎寨的日子,虞灵领了差事好几日都不见。那天右将命阿莹去给虞灵送信,才知虞灵索性还自己找了个客栈住。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入京投奔亲友的寡妇小娘子会是个军中女保镖呢。
虞灵见阿莹来了非让她同住,嘀咕着酒店一个人住容易遇上白衣服朋友。后来空闲时候,随虞灵买衣服,挑脂粉,泡香汤,逛园子,吃美食。
认识十多年,两人在北地,上山打猎下河摸鱼,遇上敌袭山里土丘猫上好几日,泥里血里不知滚过多少回,虞灵回了营能澡都不洗,呼呼大睡上一日。军中饭食简单,为着有力气伙房更是使劲放盐,虞灵西里呼噜能干两碗。比起如今,那十年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阿莹叹了口气。
不到一刻钟,二人起身拿大布巾擦了身子,裸着走到帘后的包间里,一人一榻平躺。
侍女随即从瓶罐里翻出几样用蜂蜜调和,用着小刮勺轻轻敷在脸上。另有两名妇人手持粗纱布巾开始全身搓弄,不时问着力道可否。
原来这会搓澡文化就有了。虞灵迷迷糊糊地想。
过了两刻钟,二人冲洗了全身又回了包间,趴在榻上。
这时侍女用着天竺国的精油,舒缓又不失力道开始推拿,半个多时辰,疲乏尽消。
侍女最后用香膏替二人抹了全身,退了出去。
二人静卧了几息,隐约还可听到远处甜水巷口的热闹声。
阿莹坐起来,看了眼漏刻,问道:“中午吃啥?”
来京都,第一顿当然是涮羊肉。
他们没有去京中盛名的锅子店,而是叫了马车,自到了西市。
西市中心的老庆巷后头有一户老羊头,平时专司活羊买卖,自家婆娘也做些羊肉锅子。
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不大的门面还是坐了七八分满。
锅子上的很快,羊头家的一见虞灵,哟了一声:“稀客,可是有日子没见过小鱼姑娘了!”
虞灵甜甜一笑,操着口陕北口音的官话:“多些老板娘惦记,这会跟着家里人来京城贩马,早就想着老板娘这口啦!”
羊头家的笑笑,见菜齐了,扭头又让伙计上一碟子拍胡瓜。
阿莹见怪不怪,老钱倒是纳罕:“到了京城还有你熟人?”
虞灵夹起一筷子肉,沾上酱塞进嘴里吃了,眨眨眼:“这羊头涮肉还是当初跟着凌大哥一块儿来的。”
凌大哥是凌家远房的儿子凌伯钊,十四岁跟着凌帅来北军。刚开始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从每月考校的第十名开始单挑,到后来军中罕见敌手,就放言谁夺了比武第一就和谁比比。
军中多用刀术和枪术,教头林回就把两项单拎出来考评,每月三十名外的必须加训,到后来二十名开外的淘汰,并入北军,做个寻常卒子。
从一开始的百号人,到剩下一半,再到最后隐部的二十人,虞灵一直稳稳保持在淘汰线的前二位置。
因着训练隐蔽,凌帅给了这帮种子选手些许优待,不必同北军一般十人一帐,而是两人一帐,平日的饭食与北军的十日一次荤相比,三日可见一次荤腥,平时野外集训,还能打打野味添个菜。
那会虞灵和阿莹作为室友,二人天天孟不离焦。阿莹家族亲眷皆因着战乱死了精光,一无所有被选上破军,重视非常,咬着牙定不可被淘汰。
当日有甚新招式,下了场阿莹还要抓着虞灵陪练。
军中教的刀枪棍术都是杀人招,不讲花架子,力求一招毙命,这点虞灵倒是很赞同,功夫本是杀人技,观赏性强的是套招。
一日,阿莹虞灵各持一刀,开始照着当日所学招式对练。
阿莹率先横刀,助跑几步,腾空一跃当头劈砍。
不怪开头就是这么猛,阿莹做什么都讲究一炮打响。
虞灵腾挪避开,反身一跃起,照着阿莹又是一劈砍。
阿莹横刀一抵,却见虞灵刀把轻巧一旋,刀尖已在阿莹颈前。
“再来!”
二人拉开距离,这次是虞灵先。
虞灵起势一个撩刀,这是刀术的基本动作。
阿莹推刀一抵,一个飞腿,挽了两个背花。
虞灵一笑,瞅着空挡,“太慢!”一个缠头,正手改反手握着刀柄,往前一递距离颈前半厘。
自己怕是真的有点功底,难不成是什么武学奇才。
教头每教一个招式,虞灵练熟了,就想着破解的招,甚至可以如何如何。
杀人技,力求十招内制敌。
“再来!”
“再来!”
......
两个姑娘汗涔涔地躺在地上,天边落日余晖,晚霞红透了半边。
“今日我可赢你一回了。”阿莹喘着粗气,“虽比不上你虞家家学渊源,好歹也是有所进益。”
虞灵一笑,虞家确实有个家传的刀术,但是她没学过。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约莫已经十岁了,只知虞家是从东南迁来北地屯田的人家。家中父亲盼着自己能有个弟弟继承衣钵,发扬虞家刀术。虞灵见过便宜老爹耍过虞家刀,感觉更像后来武侠片里看过的苗刀,太矮了还练不了。东南倭患已久,更有戚家名将首创的倭刀术,倒也不奇怪。后来病患,便宜老爹说是战死,家中妇孺不堪噩耗,陆续撑不下去,最后就剩虞灵了。
虞灵想着十岁之前,自己肯定是练过,并且尤为擅长学招破招。
靠着这点小聪明,每日学过教头的招式,她除了开小差,还自己瞎琢磨,考校只求及格以上,多一名浪费。
女子体力本就不如男子,自己还得在这里混几年,得找找出路。
她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只有在真正迎敌的时候才会打起精神。
大兴二十五年冬,秋收过,因着这年小旱,北地毫不意外又南下抢东西了。
这伙杀千刀的冲进屯田最为丰沃的山南村,杀光了手无寸铁的男丁,糟蹋妇孺,烧光房屋,将村中小儿砍下脑袋,一串挂在门楼上。
十日前虞灵随大帅巡边,途径此处,还进村在里正家歇脚。那会里正家的小儿子阿仓刚满五岁,已跟着村塾的先生开蒙,整日妙语连珠很是好玩。阿莹哄他喊姐姐便给糖吃,他却睁大双眼疑惑看着虞灵:“这位姐姐我好像在哪见过。”
虞灵扑哧一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将阿莹袋里的糖全给了他。
虞灵跟在大部队后方,看着门楼上的阿仓,心想:原来这就是朝不保夕的感觉。
战争,给人们带来什么呢?
是譬如昨日的欢愉,是求生的坚韧,是保持人性的温良,还是你死我活的纷争。
到割开动脉的时候需要马上避开,否则带着余温的鲜血会溅到脸上,模糊了双眼,反应满了,下一刻可能就会死。
用刀柄敲碎人脊骨的时候要狠,否则他倒下之时,还会朝你下盘割上一刀。
虞灵感觉自己可能有点毛病,或者说是战争综合征。
庆历二年春,窝了一冬天的北地又开始骚动。
阿莹随大军北伐,虞灵却接到了另外的任务。
此番虞灵要护送凌伯钊进京,要求只有一个,万死护凌伯钊周全。
听起来如此高难度的任务,不找排名靠前的那几个家伙,倒是让她个倒数的来。
领了命,当日下午虞灵同凌伯钊,并着凌的三个亲卫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