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四脚朝庭仰卧在炕上,木然盯着天花板,不语。耳边是坐在脚边的母亲正在哀哀哭泣。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洇入鬓角不见。
距离虞灵被老钱救上岸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北庭突袭了他们所在的镇子,虞父为了掩护村民撤离,最终力竭死于巷战。待援军杀到,昔日镇区已成废墟。
不知为何,虞灵隐隐觉得虞家本是讳莫如深的存在,虞父一死,从来渺无音讯的虞母家竟然罕见地来了人。
虞母已经哭了一天一夜,虞灵就躺着任由母亲哭泣。
哭吧,我也是哭都哭不明白来着。
“大妹子,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咱也得早点定了呀!眼瞅着马上又要打起来了,咱们得抓紧时候。”虞家舅母实在是不懂,孤儿寡母直接接回了南边,这又何需困恼?秋天的北地昼夜温差大,入夜寒意顿起,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想想又高声补充一句,“你大哥不做声,照我说,咱们女人没有个安身立命的是真不行!再如何,这人已经入土为安了,赶紧随了我们回去,免得节外生枝!”见门里没人接话,虞家舅母瘪瘪嘴,赶紧进了堂屋。
原来虞家是后来才入的军户,虞母娘家乃是闽地泉州人氏,随夫来的北地。如今人死灯灭,前情往事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只是虞母不知为何心中老有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又彷徨后头未知的人生。来不及大病了一场后,逃难回来重整家园之际,却意外娘家来人要接自己回家。
炕上的虞灵没动,耳边啜泣声停了。
虞母一张鹅蛋脸,北边的刀风吹皴了她的面庞,生虞灵时亏空的气血再也没补起来,色斑遍布两颊,不到三十的年纪看着如同四十的老妇。
虞灵猛地坐起来,朝着虞母道:“娘,你随舅舅舅母回去。”眼里是与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坚毅。
虞母一双大眼红肿得不像话,她摇摇头:“那你怎么办?当然是随娘一起走,不要胡闹。”
虞灵做好了决定:“我明日就去投军。听说那头近日在收杂工,一月休一天,平日吃住在军营边上的营区,统一发的军晌,很好了。”她越说越合理,“咱们这屋子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您给我留些现银就好,其他全都带走,回头我找个靠谱来修房子。娘,我姓虞,这都是我应当做的,报了父亲的生恩养恩。”虞灵抱着颤抖的母亲,“三年,我就在这待上三年,替父亲守孝,将家里的房子修好,供奉他老人家,尔后我就去找您。”虞父还是非常想要回乡的,无奈埋骨他乡。
虞灵拉开母亲,看着她脸上与前世母亲一致的不舍与孺慕,和她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你总说咱们女人要认命,我不认同。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都要为自己活。”
虞灵第二日偷偷去军营登记,回来已经穿上了杂工的制式衣裳。她站在自己破烂得勉强认得出的门槛前,送别了母亲。
临走前,舅舅深深看了一眼虞灵,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上车走了。
除了每月的工资,虞灵还时常干点替人问事看相跑腿的伙计,积攒了小半年,终于有了第一笔修缮首付。
常来找她问事人里有位步兵营小兵,牵线了一位当地专事工事的民夫,谈好价钱和工期就此开工。虞灵过上了每月一日探班的装修生活。
待到来年开春,虞灵接到了两封外家的来信。
那年冬至后,北边又按耐不住南下抢掠,战事吃紧,因而两封信是一起到的。
一封是虞母三月底寄的,信上同女儿报了平安,道已经过了长江,准备改水路南下。
一封是舅舅留的,信上笔迹潦草,看似匆忙中写下的。道他们近来似乎被一伙江匪盯上,若有不测,让虞灵一定保重自身,待北边事了,投奔泉州老家安身。
虞灵不可置信,慌忙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往泉州去急信。
待拿到回信,已经是来年开春。
虞灵扔开被黄泥血迹糊得厚厚一层的甲胄,踢掉不知何时与血泡黏到一块的靴子,忍住脚底疼痛,打开战前放在心口的信件,看到上面的回复,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
原来舅舅那封信,是遗书。她想。
翘着脚,虞灵在正堂里,对着虞父灵位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她龇牙咧嘴到厨房里烧水,把行头扔到大盆里泡着,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又给自己上了药。
在那以后,她仍是每月休沐就回家休整,正堂里虞父的灵位旁又多了一位虞母。再后来,因时常出差不得回家,她托付了邻居一位老媪每月上门打理。
虞灵默默想,离开北地南下索居,不知那屋子有没有被人占了。
第一次见到凌伯钊,也是那次屠镇。
那会还是同袍小兵的太子,疯一样在废墟里扒拉了一天一夜,终于救出了大战前被人推入地窖侥幸捡回一命的幼弟。
天空慢慢飘起雪,还是个抽条少年的凌伯钊,豆芽菜一样的身形,顶着颊上两坨冻疮,操着公鸭嗓指挥其他兄弟四处搜寻幸存者,一双眼睛如同猎鹰。
虞母瘫坐在虞父身边嚎啕大哭,凄厉的声音,似乎也在哭诉她这零落不公的前三十年。
“虞公也算求仁得仁。”凌衣上前望着虞父战死僵硬的尸首,摘下头盔,道。
虞灵讶异他们认识虞父,毕竟自家只是此地普通军户,虞母发泄完情绪,冷冷道:“是啊,身灭了,只盼他的魂魄早日归乡,毕竟是他心心念念。”
凌衣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走开了。
远处的凌伯钊似乎是与旁人起了争执,那位刚救出亲人的小兵猛推了他一把,独自背起幼弟走了。
凌伯钊没有丝毫在意,继续低头率众人搜寻。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寒气袭身,虞灵哀戚地跪在雪地了,仰头望着不断飘下雪花的天,不知想些什么。
身边开始有人来帮忙收殓尸身,虞灵坐在被烧得只剩个框架还只得用方位分辨的门前台阶上,周边是都震天的哭声。
远处奔忙的少年,坐在阶上的少女。
风雪同行。梦里的虞灵心中默道。
虞灵猛的睁眼,从床上坐起。
“醒啦。”凌伯钊放下茶杯,上前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睡得她红扑扑的脸蛋,刚睡醒的虞灵懵懵,十分可爱。他故意虎着脸,说她:“可不许再喝这么多,看你睡得可香,仔细头疼。赶紧起来吃点东西。”
虞灵挠挠头,见他去桌边张罗早餐,起来洗漱。
白粥还有些热,胃里顶着,虞灵搅粥散热,问他:“昨儿蔡夫人周氏传话说有粮,九百五不二价。眼瞅着京里的就快到了,我估摸着,最迟明天我就得回人家了。哦,巧了,昨儿刘令文夫人还带了郑少夫人过来。”
“不巧,她便是去认识你的。昨日郑少东家约我吃茶,蔡家拿不准我们的来历,索性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约了郑家周家一起吃下这三千石。”凌伯钊剥好一个鸡蛋,递给她。
虞灵点头:“那便是了。刘令文恐怕也有份,这江北可真是,通吃。”
午后开始下起小雨,虞灵撑着一把油纸伞雷打不动往云间馆去。
傍晚,凌伯钊坐在二层雅间,喝着酒,看楼下车来人往。
虞灵一屁股坐下,连喝了三杯茶才喘过气。“后天晚上,子时,在粮仓。哈!我说呢!难怪了,等我买了,刘令文这三千石不就有了么。”虞灵冷笑,“咱们到时给他来个人赃俱获,倒要在太子面前问问这厮,究竟想要干什么!”
凌伯钊摇头:“京城那群人最快也要三日后才到。”
“那就是赶着在这些人到来之前把粮仓先好歹有货了。”若是如画本子里说的,把这几家的账本一一弄来届时扔脸上,那是后面钦差大人们的活计。凌伯钊要做的,只是知道一句真相,再把这个真相告诉太子即可。
虞灵叹气,喊来小二点了晚餐,和凌伯钊两人吃完,遂回房传了暗信,歇下不提。
第二日夜里,虞灵一身短打,同凌伯钊二人押着运粮的车马和现银悄悄出发。
粮仓外,蔡记郑记两位东家亲自押着货,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真是巧了,看来咱们定乐也流行夫妻档做事啊。”虞灵瞥一眼角落里熟悉的身形,朗声道,“不知大驾光临,小女子可遥相行礼了。”
那角落里的身影缩了缩。
凌伯钊见状也不作声,只是对着蔡记东家蔡景明道:“验货吧。”
蔡景明抬手做了请,众人一并进了粮仓。
粮仓门口重重叠叠堆放了许多麻袋,虞灵目测差不多是三千石的量,朝凌伯钊点点头。随即上前,取出一端削尖的细竹筒,一一戳过,流出微微泛黄的谷米。
凌伯钊不错眼地看着,验好货,随即走出去与他们验银。
虞灵靠在麻袋边,抬抬下巴,匪气十足:“兀那夫人,再躲可就没意思了。”
那角落里窈窕的黑影认命似的,走上前来:“还真是瞒不住夫人的慧眼。”掀开兜帽,赫然是张端方正直的芙蓉面。
“我猜猜,可是刘大人托付夫人,务必要见事情尘埃落定了,方可回去呀。”虞灵双手抱胸,笑得肆意。
“是呀,奴家这大半夜都不得安生,还望夫人见谅。”刘令文夫人许氏被揭了画皮也不着恼,反而如云间馆那般从容,恁是宠辱不惊的架势。
虞灵仿佛很是赞同地点头:“确实,夫人这京里来的大家闺秀出身,是不一样。”她慢慢走到围栏边上,望着漆黑一团甚也看不清的窖坑,“就是不知道夫人讲不讲武德。”
许夫人面容平静:“出门在外,凡事不可说。但是,夫人可听说过一句话?”粮仓大门轰隆一声缓缓关闭,虞灵耳边传来飘忽鬼魅一般的低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虞灵回身去看,顿觉腰上一紧,整个人直直往坑底栽去。
凌伯钊一脚踹开闭门的黑影。来此的都是各家自家豢养的家丁,他们制服住凌伯钊临时雇来的民夫,又试图以人多架势制服凌伯钊。谁料凌伯钊不愧是铁塔一样的身形,十多个人一哄而上,硬是被他甩开。索性今日带的人多,一时缠斗不止。
许氏听得外头动静,甫一得手,随即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剑,就要出去襄助。
下一秒,坑底凌空飘出一条细绳,长了眼睛一般直直登顶,缠住粮仓正中粮斗的吊轨,虞灵如同林中精怪,借着惯性直直往许氏这里冲来。
许氏迅速侧身一避,惊异道:“你竟会武艺?”
虞灵笑道:“加一。许夫人也是让人惊喜的巾帼英雄呢。”
许氏面色阴狠,也不再废话,举剑杀来。
虞灵眯眼,与她来回过了一二十招。
许氏招数狠辣,大开大合又寻隙朝人下三路招呼,显然一副浪迹江湖已久的侠女风范。
虞灵从左右靴筒里抽出短刃,交叉举至脸前。
“你是!”许氏眸色一惊,出手更不敢丝毫懈怠。
虞灵转攻为守,每一招都出其不意,许氏凭着本能拆招,很快露出一个破绽,虞灵瞅准时机攻其不备,短刃狠狠扎进她的右肩,抬腿将人狠狠踹倒在地。
虞灵迅速从边上找到一条麻绳,按住活鱼一样的许氏,熟练地将人从上到下捆起,最后缠住许氏脖子打了个活扣。待大功告成,单手揪起她的脖颈,硬生生把人拖到门口,将脸对准众人,拿短刃抵住许氏的脖子,大呼一声:“都住手!”
躲在暗处的刘令文见状,匆匆现身,“让所有人住手!”眼神急切盯着许氏,见她肩上插着一把短刃,瞪着虞灵睚眦欲裂。
凌伯钊朝着虚空发射一枚照明弹,一时粮仓外明亮如昼。
虞灵冷笑道:“什么一方父母官,暗地里做的搂钱的肮脏勾当,逼急了还谋财害命,杀人越货的玩意。轮到你做官,真是瞎了眼。”
刘令文傲然道:“放下她,饶你二人一条命。”
这话说的,虞灵不屑道:“真当咱们不是道上的,你自己听听这话让不让人信。”虞灵女魔头一样上下逡巡许氏因失血苍白的脸,“要不我临死前,在夫人脸上刻朵花,你看这话说的咋样?”又狠又毒。
刘令文深深看向许氏,举手取来一副弓箭,对准门前二人。许氏不错眼看着刘令文,赫然一副虐恋情深的模样。
还真是做大事的人!虞灵眼神满是邪气:“阁下可真是要手脚快些,援救兵马应该很快就到。若是今日没得手,来日可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哦。”这刘令文总不至于连此地兵马卫所都买通吧。
凌伯钊站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