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菲诺先扶光一步推开门,扶光才刚看清房间里的一角,走廊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且沉闷的脚步,打断他即将抬步的动作。
“斐利卡——真亏你还有脸来到这里——”
高扬的嗓音满含怒火,将走廊上的精灵、也包括扶光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冬塞德那张与夏菲诺有七分相像的脸出现在廊道尽头,与外头明媚的天色不同,背对着窗景的他的身形被阴影盖满,就如同他眼底浓郁的乌云一般。
“……看来某人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仇恨值。”扶光扯起一边的嘴角,一只脚尖从指向门的方向辗转九十度,对准冬塞德所处的位置。
斐利卡并没有因为冬塞德的突然出现与大声质问而表现出失态,他连眉头都吝啬于拧动;却在发现扶光有扭转矛头的趋势时,及时伸出手拦住了对方。
“他是来找我的麻烦的,祭司还在会客室里,还是别让对方多等为好。”斐利卡对着扶光扬起的脸微微摇头。
“……”啧。
虽然他非常讨厌冬塞德半路杀出来对待客人的糟糕态度,但既然斐利卡这个事主站出来阻止他了,他也不好再过多干涉。
“好吧,好吧。”扶光高高耸起肩膀,然后又将抬起的双手重重落下,妥协的肢体语言中展露出他相当不满的情绪。
他转回脚步,只撂下一句讥讽,“看来荆棘塔的确特立独行,就连待客礼节都与别处不同,我得学会入乡随俗了。”
扶光越过一旁正被自己弟弟极其冒犯且愚蠢的行为震惊得呆愣在原地的夏菲诺,抬起的手五指张开,推开面前这扇半掩的接待室大门。
……与荆棘塔的风格高度统一的,相当古朴的房间。
迈进屋子的精灵幼崽的视线落在室内唯一一名精灵、也正是荆棘塔现如今的祭司身上。
他的脚步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若非要形容他见到对方第一面的反应的话,那大抵只能是意外——
意外于对方的外表。
在人人皆是俊男美女的精灵堆里呆久了,扶光随便瞥一张脸都年轻俊朗,乍眼之下忽然见到这么一张……这么一张苍老的脸,实在是很难不惊讶。
他转动眼珠,确认对方苍白而没有光泽的发丝下掩盖着的的确是一双属于精灵的尖耳,而非人类的耳朵。
“呵,不必感到惊讶,流落在外的神子。”对方注意到他视线的偏移,在用手势请他落座的同时,也吐出二人初见的第一句话。
与衰老的外表相匹配的苍老且沙哑的声音……
扶光忽略掉这位祭司对自己那让人不愉快的指代,来到沙发前坐下。
柔软的椅面随着他的重量凹陷,表皮的触感光滑而柔和,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皮制成的。
他的指尖从这‘真皮沙发’上浅浅滑过,收拢到双腿上。
而对面的人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布满褶皱与老年斑点的脸颊,继续解释道:“只是一些魔法的副作用罢了,不必在意。”
“我从不以貌取人。”扶光的话接得快且凌厉,他并不怎么客气的口吻彰示着接下来进行的对话恐怕不会那么和谐。
祭司颔首,就像一个真正的老人般有些颤巍地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点头还是点得太早了些,因为扶光的话还未说完。
“不过,我也不怎么喜欢跟人弯弯绕绕。若是您这边时间紧,不妨有事直说,免得我们待久了,更加惹得您手下的魔法师大动干戈不是?”
果不其然,这开口的第二句就已经开始夹枪带棒了。
祭司垂下手,双手手掌压住手杖,呵呵笑了两声,“现在的小辈,的确太年轻气盛。”
这话明面上的确指责了冬塞德,倒像是句公道话;就是扶光瞧着对面这就动动嘴皮子,也不打算有什么实际表示态度,觉得他这句‘小辈’大抵也囊括了自己。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暗讽生气,反倒咧出一个笑,不明就里的人或许还会觉得他笑得挺灿烂。
“是啊,不比您风霜留痕,一瞧就老成持重。”扶光嘴巴一闭一张,露出那白晃晃的牙齿与鲜红的舌头。
祭司大抵是被窗户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呛到了,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咳咳。”他用手帕捂住嘴,连连顺了好大一口气。
祭司的理智回笼,意识到眼前炮仗一般的精灵还只是个幼崽,与他对呛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再顺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转而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
墙壁边的橱柜应声而开,整整齐齐飞出来一套白瓷绘纹的茶具。
扶光注意到,这件会客室附带的沏茶台竟已经装上了昨日才在王城内正式开始铺设的水管设施,并且上面还有一个与他食肆的水龙头一模一样的金属水阀。
他不动声色地移动目光。
食肆里的水管,是月泉宫为了感谢扶光在此事上做出的贡献,才会破例先装进家里去的,而此处的……
荆棘塔的魔法师还真是勤于维护工作场所的优良环境。
扶光捻捻手指。
水系魔法将水管中淌出的水流聚拢,火系魔法加热水球,茶叶与沸水一同落进漂浮在空中的茶壶里,祭司全程没有再做出过比敲动手杖幅度更大的动作,一杯新沏的茶就已经飘到扶光面前。
清幽的香气,茶色透亮,只是不知道这沉到杯底,神似绿茶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是否也如真正的绿茶一般清苦。
扶光懒得尝试。
“这茶叶是从海妖商会采购的,听说原产地在与奥瑞森林隔海相望的北方、雪山精灵们栖息的冰川冻原。”祭司抬手,介绍这茶的来历。
冰川冻原……这听起来就是一片极寒之地,这样的地方还能生长产茶的植物?
这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扶光没有立刻搭话。
“说来惭愧,我虽从未到达过极地的雪原,但心里总有些盼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亲眼去瞧上一瞧才好。”见精灵幼崽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祭司瞥他一眼,再次重复了一遍北方极地这几个关键字。
扶光咂摸出一点怪异的味道来。
可他实在是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最终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并真诚建议对方如果真想去,最好趁早,趁着身体还硬朗。
这一句砸下去,祭司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眼睛更加浑浊了,他大抵也是很久没遇到对他也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了。
“你是从雪山精灵那边走失的精灵,想来能为我介绍一二那里的壮阔风景?”祭司彻底失去寒暄的耐心,终于肯点破其中的关窍。
扶光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打结。
?谁从雪山精灵那里走失?什么——他吗?
……对方不说,他都快忘掉这茬了。的确,木精灵们此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基本都默认他是从雪山精灵那边走丢的,还免去了扶光不少解释自己来历的麻烦呢。
他的眼神游移一瞬,然后在对上祭司那双指不定都已经老眼昏花的眼珠时定住了。
等等,这里面有些奇怪。
木精灵们明明是在黑森林里发现的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地认为自己是从雪山精灵中走丢的?
北边的冰原与奥瑞森林可横跨着大海,对于孤身一人的精灵幼崽来说,几乎是不可跨越的天堑。
一般来说,推测他像桫椤一样,是遗落在附近智慧种族中的精灵才更符合常理吧?
还有——如果木精灵们的确已经形成了自己是来自雪山精灵的共识,那么翡翠花园与精灵王此前对他过往经历完全不闻不问态度,与此刻祭司近乎急切地想要盘根问底的姿态就显得非常有意思了。
扶光眼眸微转,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还小,太年轻了,从前的许多事都记不太得了。”
这在祭司眼里,简直是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回答。
他将手杖重重地敲响在地。
就如同扶光预料的那般,这位外貌苍苍的精灵显然有些被激怒了。
魔法的光芒一扬,远处的壁橱上再次飞来一个包装精整的木盒子,祭司握着手杖的食指一动,才落到两人之间的盒子的盖子就被掀起,不轻不重地摔在桌面上。
扶光定睛一看。
——竟然是他之前用魔法灯具里的媒介晶石做的那个微型抽水器!
怎么会在这里?
之前月泉宫派去的人在给他接水管的时候,他应该亲手把它拆下收起来了才是。
他垂下眼帘。
人是月泉宫派去的人……
不,听从月泉宫的调遣又如何,说到底,那些魔法师终归是荆棘塔的魔法师。
就像冬塞德一样。
扶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替月泉宫感到荒谬好笑,还是先骂眼前这该死的老家伙对他的东西取而不问。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祭司,以及他所代表的荆棘塔,在他心底的形象都已经降到冰点。
甚至比扶光第一讨厌的精灵王还要更讨厌上一些。
“我对荆棘塔的待客礼节果然还是有些水土不服。”扶光的目光从蓝色的媒介晶石上挪开。
“你实在是牙尖嘴利,但也毋需再多言!”祭司颤巍地站起身。虽然撑着手杖,身形也十分佝偻,但毕竟是荆棘塔的祭司,摆出架势来这气势还算不错,有些唬人的模样。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枚晶石的运用,你是否是从雪山精灵那边见到,复刻而来的?”
祭司苍老的绿眼睛死死盯着扶光。
明明是精灵,此刻他的形貌却更像是秃鹫。
扶光差点没绷住,让恼笑的颜色曝露在脸上。
他也紧跟在对方后面站起身子,并不高大的身形在身躯萎靡的祭司面前竟然也没矮上多少。
扶光刚要张嘴,话还没吐出喉咙,外面的走廊忽然爆发出一阵难以忽视的巨响。
塔身随之一起震动。
“怎么了斐利卡——你心里有鬼,不敢接受我的质问了吗——”紧接着,是冬塞德破音的怒吼。
听声音的方位,几乎都已经在接待室门口了!
“咚——”木门被粗暴地踹开,近在咫尺的动静终于打断屋内两人的对峙。
扶光向门外看去。
他瞧见了,斐利卡那张冷若杀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