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驿站时,徙倚就从三方塔前的院子里起飞。回到驿站时,她没有直接在三方塔落地,而是落在内环和外环之间的兔苏地里。她牵着老霜旦的时音鸟绕着晴天下的兔苏地走,这里昨天无风也无雨雪,土粒干燥,石头闪光,迎面拂动的是令人闲散的暖意。她不禁放慢了步子,想在兔苏地上多走一会。
现在,她看到住在这里的那群人还是会有点害羞,然而半年来的迎来送往已经让她可以爽朗地有礼貌地同他们招呼。穿过兔苏地后来到水塘和塘间路,春季水塘,花穗刚播种下去,像摇篮一样安静。随后她闯进核心院落。驿站的所有作物环带中她最喜欢这里,不论哪个季节她都觉得这里像珠宝箱一样。
走过核心院落,面前的是——
背着老霜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的雨火。
徙倚异常惊讶,松开了时音鸟的绳子。反正已经走到离三方塔这么近的地方,这只在驿站长大的鸟也认路了。她追上前去,发现雨火身边没有漫牛也没有牛车,他俩就像徒步离开又徒步回来了一样。
“雨火!霜旦!”徙倚喊道,“你们怎么了?”
雨火的脚底顿了一下,似乎脚腕也软了一下。她迟缓地转身,还没转过来,徙倚就已经赶到她面前,扶过去老霜旦的另一只胳膊。老头还没昏过去,比她以为的要好一点。
“他这是——”徙倚说了一半,忽然看到雨火的脸,顺便也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也在发高烧啊!”
雨火有气无力地骂了一个脏字,那个字实在太粗俗,这里就不记录了。她哑着嗓子要求徙倚陪自己把霜旦送回房间。老头看着不健壮,却有够结实和沉重。徙倚扛起他就大步往前走。在三方塔下,别的截道者望见这三个人就惊呼起来。他们冲过来帮忙,把霜旦安顿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穆榛问雨火。
“先别问。叫个医生来看看老头,”雨火一个字比一个字低微,“也看看我。”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彻底不再坚持了,即便神志还清醒,也像不清醒一样,腿脚上一点也不使力气。她就是仗着她那有大力气的朋友跟在身边。徙倚叹了口气,也把她扛起来,问现在代替霜旦管事的老太太赤沙,“她风寒了,我带她回集体寝屋不合适吧?”
赤沙的行事风格和啰嗦活泼的霜旦完全不同。她简单地点点头,“嗯。跟我来。”
医生确实为霜旦和雨火诊断出了重风寒。那几天这两个人一点也不好过,每天除了吃很苦的药就是口齿不清高烧不退地昏睡。不过,很快,雨火就能下地走动,只有鼻塞久久不痊愈。她每擤一次鼻涕就要骂骂咧咧几句。霜旦用了三倍于她的时间才恢复过来。
徙倚观察到,这些日子即便雨火住在蓝树驿站,这一带也不再天天下雨了。诚然,每隔十几天雨仍会拜访一次驿站,但这和倾楸与江葭口中说的去年春季没有什么区别。驿站的天气恢复正常了。
雨火不向大家提起她和霜旦的那次后果惨痛的出行,霜旦也中断了长时间的卧床不起,每天弹跳着主管驿站的大小事宜。有可能他们约好了,就是不告诉别人他们经历了什么。也有可能那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外出,他们认为其不足挂齿。
五月来临,夏季以一场暴雨向大地问好。那晚的雨里绝对夹了冰雹,截道者们跑到核心院落和花穗水塘拉盖布,还在水塘里放了些暖岩。他们没让未成年的学徒去。
倾楸和大多数孩子都睡着了,雨火独自一人站在户外。徙倚留在门厅,望着她的背影。
她已不会再怀疑雨火是半存,因为她见过真正的半存有多庞大和恐怖。可是,她看到雨火迎着暴雨和冷风站立的样子,没来由地联想到单薄少年站在地面上召唤烟云巨人的画面。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雨火把霜旦搬回来时有多拼命。
爆裂的初夏之雨只持续了半个晚上,随后就是突如其来的热气和热浪。徙倚头一回见识到“五月洗冰”这个习俗。人们拿出经冬收获的雨垂,碾成粉末,干燥保存。在辉沦河清冷的支流里,洁白色和褐金色的粉末沾水就恢复了鲜雨垂果那晶莹透明的外形。
冲出来的块状结晶形状不规则,扁平一些的像饼,结构复杂的像从深冬冰河里撬出来的一大块厚冰。所以,纯净的雨垂粉冷水结块可以即食,它们就被称作“冰饼”。
江葭不喜欢口感薄脆的冰饼,因为它是冷的,她认为这股冷气会“伤害人们胃肠里的生命之火”。但她不会拒绝用一个冰杯喝水——雨垂粉末混上干燥的寒变叶片,就会变成一种比冰饼更坚硬的物质。它也是可食用的,但很少有人的牙齿能咬碎它。所以人们把这种更坚硬的冰削成小茶杯,用它盛茶水,杯壁会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融化到水里被喝下去。
这就是“养生冰杯”。自从洗冰节之后,徙倚经常看到江葭拿着一个有冰霜纹理的透明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花草茶。后来她甚至不满足于只用小杯子泡茶。有天徙倚去她屋里,聊天,打牌,直到要睡觉。她们都换好睡衣了,她才注意到江葭的窗台摆上了一些同样质地但纹路更粗糙的杯子和细口瓶,小杯子里是蓝色的矶松小花,高个子的细口瓶里装饰着蛋黄色的玫瑰。
“你可要盯好它们,”徙倚略带不赞成地说,“万一它们哪天不知不觉地化了,就不是很好收拾了。”
“洗冰节的时候你肯定走神了,”江葭正把头发分成纤长的发束,每一束上系着花丝一样卷曲的细缎绳,缎绳上每隔一段都有一朵光泽油亮的缎带小花,五瓣星轮花的情状,“你不知道吗?如果把雨垂粉跟冬领主的树汁或者松柏汁混在一起,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会融化了,只会一年年变黄,变不透明。”
她跳下床,甩着扎了一半的小辫,从床底下扯出来一个同样材料的浅盆,小池塘一样的水面上有几朵完整的南风之心漂浮。她微笑着望着它们,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随后她想起了徙倚的存在,把冰盆推回到床下,蹭着被单坐回来,“我真是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你呢?”
“我觉得挺好看的。”徙倚光顾着享受地把脑袋在软厚的枕头里滚来滚去,“不过你小心别招蚊子就行。”
在枕头里,在冰盆、冷水和载沉载浮的花瓣里,徙倚慢慢遗忘了恐惧,然而心事依旧。
恐惧和担忧只会削弱自己的力量。一个夷则族人,不论是战士还是牧人,要做的无非是在心里留一片寒冬的雪花,知晓危险的同时做好分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