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乐节后,徙倚又回到了鞍座上,一周里有三四天都在天空中度过。
与高空的云与风作伴令她神清气爽。在天上,她既拾回了雪地山坡那天地辽阔的潇洒感觉,又不必重归于严峻和肃杀。但她依然喜爱地面上的劳作。由于在地面逗留的时间变少,她越发珍惜起在驿站和在作物环带的时光。
季节的马车持续向夏季深处驶去。将秋冬装点得像童话一样的植物们彻底陷入沉睡,雨垂一点也不透明了,像汗津津脏兮兮的石头。黑剑客又蔫又矮小,冬领主又秃又潮湿。所有剪影草都消失了。只有寒变在夏季保持美貌,但它看上去和冬天伟岸冷艳的样子大有差别。它现在矮得够不着篱笆,长着类似蕨类的卷须和细叶,每天都开满天星大小的小碎花,人们都说它是从高个子的冷峻美人变成了穿碎花裙的小孩。
有天在水塘环带劳作时,她发现倾楸在哼一首她从没听过的歌。她正剪贝糯花穗的第二拨芽尖,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倾楸皱着眉反复咀嚼的那个调和那句词。真令人震惊,像浆糊一样的吐字里有个相对清晰的,听起来像是“忧愁”。
她又诧异又同情又想笑。倾楸竟然学会了忧愁。她笑得快拿不稳剪子。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倾楸不止在嚼词,还拿了个晚铃树的树杈在水塘边的泥地上划来划去。这个人的字不像他本人一样离谱,所以徙倚还是能认出他写的是“甜蜜忧愁”的。
“你怎么啦?”她差点就这么脱口而出。但她毕竟是沉稳的。她又听了一会儿,装作边剪花穗边挪到倾楸旁边,仿佛不经意地碰到他,问,“你唱的是什么新歌吗?甜蜜忧愁?”
倾楸像被惊飞的鸟一样弹了起来。他迅速惊恐地瞥了徙倚一眼,拿树杈子把那个词划掉了。
徙倚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打扰了一些类似于少年心事的隐私。
她赶忙打起圆场装傻,天马行空地信口胡诌,“甜蜜忧愁。你在愁啥?愁蒸莓绒饼不甜?还是愁滩涂太黏你?我懂了,你应该是在写歌词?”
“前两个都太傻了!”倾楸似乎生气了,“你看我像傻子吗?”
“像。”徙倚打量着他中肯地说,“但地上这个词不傻。我觉得它挺妙的。尤其……尤其用来形容秋风,或者秋风里的葡萄。”
“太傻了。甜蜜忧愁的秋风里的葡萄,这像话吗?”倾楸没那么惊慌了,还拿树杈在那行已经被划乱的字底下来了一道强调,“你不觉得形容晚铃树更合适嘛。我是说已经变金黄的晚铃树。”
徙倚惊呆了。她不是诗人,所以也许这是她头一回知道可以用情绪来说树。她回想去年秋天来到这里时见到的金风乡野与辉沦河之秋,又想到此刻她正照顾的这些草木到秋天的凋零,一时间说不出话,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
看到她是这个表情,倾楸反而很满意,“你没想过吧。你觉得怎样?”
“怪想哭的。”徙倚老实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既想赶紧回秋天,又不想。”
“看来这个词不错,不用改了,”倾楸高兴起来,往地上一坐,盘起腿,“我无聊了编了一首歌。只能编到这个地步,你听着。”
他念了更多的词。在大同小异的句式里,简单的用词反复了好几遍。说实话,完整的歌词比徙倚想象的要普通不少,但她一看到倾楸的脸,期待中有点小心翼翼的不像平常一样冒傻气的脸,她就觉得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不论对于倾楸个人的成长还是对于他们的友谊来说都是如此,所以,一定要认真地有技巧地对待。
于是,她竟抱起双臂,装作气不打一处来,“不可能!随便编编吗?你不可能有这个本事!”
倾楸惊讶了一刹,似乎想退缩,听到后面的话,就也抱起了双臂,“哼,我就是有!”
“你连这个都比我强了。”徙倚不满地嘀咕,“不过也就这样吧,就算会编也肯定不会唱,我还不知道你吗。”
“我会唱!”倾楸把下巴抬得更高,“清唱是不大行。我下午拿芜菁琴来,你就明白了!”
“芜菁琴?”徙倚扬起眉毛,“唬谁呢。我会弹芜菁琴了你都不可能会。你就是找理由不唱罢了!”
倾楸气急了,“你听好。”
他张口就来,“九月的风,蓝色的晚铃树。啊九月的风和蓝色晚铃树。”
徙倚没想到几句简单的激惹竟这么好用。倾楸真是比她想的还傻。此外,他唱的太好听了。人们已经习惯他说话的声音像酸山莓,但没人想过这声音会这么适合唱歌,尤其是伴着芜菁琴不紧不慢地唱一些忧伤轻快的歌——现场没有芜菁琴,琴声是她想象出来的。
“九月的风将晚铃树吹成金黄色。”回环的曲调像蒲喜新酒上的烟雾一样,“那甜蜜忧愁的金色秋风。”
徙倚其实已经愣住了。真够有本事有才华的。怎么才能让他自己知道并坚信这一点?
倾楸闭上嘴,抿起嘴唇,再次抬起下巴颏。
他在等待一个评价。什么夸赞的词也无法表达完全徙倚的心情,于是她又用了技巧,“嘁,你别得意太早。我早晚会超过你!”
“气死你啦!”倾楸笑逐颜开,像乌朗羊忽然奓开所有绒毛,“你气死了,因为我聪明坏了!”
徙倚放下心来,但仍然板着脸,还气哼哼地转开了头。
“你别气啦,”倾楸嬉皮笑脸地抓住她的胳膊肘,晃了两下,“我也就在你面前炫耀炫耀,因为你是个连路都不认识的菜鸟。”
徙倚真心为他高兴。不管词编得好不好,歌能唱到几岁。只要这架名为“倾楸”的芜菁琴已经能奏出乐来,就已是宝贵的天赋显现。
“我早就认路了好吗。”她喜不自胜地辩解道,连装生气都懒得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