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阵阵,风雨欲来。
无妄台气氛沉凝,台上坐着归一门的各位长老,周围是宗门子弟,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着台下。
台下跪着一个瘦削的白影,晦暗的天色中,像苍茫大地上一滴清泪。
“就是他打伤了少主?”
“好大的胆子——就是怎么没有见过?”
“你不认识正常,他便是跟在沈师兄身后的那个……”
提及这个名称,众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
“听说他是个外门弟子,怎么攀上了内门?”
“纵使再不足,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改天我也去外门转转……”
说罢众人又是一阵调笑,目光中尽是揶揄。
“孽徒,你可知罪?”
带着灵力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疼,徐右吾一醒来便被押解在无妄台,他抹了抹嘴角干涸的血迹,压下浑身的疼痛,仰视首座模糊的面孔。
那人黑袍庄严,正是归一门的掌门吴严。
“请掌门明鉴,太玄仙境里每隔十处便设有留影石,何不调取留影石,便知我所言非虚。”
首座的掌门还未回话,旁边二长老梁丘斥责一声,“大胆逆徒,还不认错?”
“二长老……”
徐右吾低下头,自知有错,硬是咽下了喉间翻涌的话。
仙门大选三年一次,各大宗门可以派出门内优秀弟子前往太玄仙境历练,但像他这样的没入门的弟子,自然没有机会参选。
然而二长老梁丘向来对他的师兄沈危霄多有青睐,也爱屋及乌地照拂,然而此次师兄历练被魔物所伤,修养三月有余,伤势一直未见好转,心急之下,他便私自参选,希望于仙境中能寻得祛除魔气的灵草。
为此,他求了二长老大半个月才被破例参选,顺利拿到了这一次机会。
但他从未主动打伤吴均——
“二长老——”
见徐右吾还欲争辩,二长老声音不由加重了一分,截断了他未竟的话语。
“当初掌门怜你稚子无辜,将你从万人坑中捡了回来,如今你却恩将仇报,为了抢夺灵宝竟打伤了均儿!”
周围的人第一次听此宗门秘闻,看向底下人的神色不觉多了几分厌恶。
闻言徐右吾面色冷淡了几分,如冰雪覆身,在周围或探究或鄙夷的眼光中,自知无力辩解,木然跪伏在地沉声道,“弟子知罪,请掌门责罚。”
“伤害同门者,按律当革除名籍,逐出山门,永不得返。”
冷厉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仿若冰冷的天命从头砸下。
被革除名籍,逐出山门,相当于被整个修真界踹了出去,不仅这辈子于修炼无缘了,还他贴上了一个“渣滓败类”的终身标签。
徐右吾脸色一白,看不清上面的人影,心却一沉。
“重伤修养”的少主竟然亲临审罚现场,周边子弟顿时一肃,锁住了嘴巴,好事的眼睛却灵敏地转达了信号。
“虽然处罚重了一些,不过作为少主,理应扫除宗门不正之风,此人便是警醒众人的害群之马……”
“诶,这你就不懂了——无妄台可是审判魔物的地方,处理一个外门子弟如何用得了上这地方吗,这明显是两位大人物的神仙斗法——话说没人通知沈师兄吗?”
众人争论不休之际,跪伏在地的徐右吾忽然开口道,“弟子自知有罪,愿受十二道雷刑,以证本性。”
闻此,周围众人顿时收起笑闹的嘴脸,传闻神罚天雷会直击神魂,修为不够便会经脉尽毁,一身修为废了不说,雷刑之后,轻则变成痴傻废人,重则魂飞魄散,想做个凡人尚且不可。
这与寻死无异……
“既如此,神罚这种大事,自然需要各方见证。”
吴均站在高台之上,眉头微挑,似乎来了兴趣,“集结宗门弟子来此观刑,沈师兄抱病在身,就不必叨扰了。”
不过片刻,周围乌泱泱地人群似群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掌刑!”
一声厚重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此时他才听见周边嘈杂议论的尾音。
“这人要不是利欲熏心,想攀上沈师兄这根高枝;要么就是头脑愚笨,不知利害。”
伴着这一句尾音,天色瞬变,雷声轰鸣,天上劈下一刀电光,无妄台上一圈圈墨色的符文被逐渐点亮,浮起无数细碎的锁链,把那道白影束缚在阵中。
地上的身形越发显得渺小,沉凝不动的时候又像一颗石子。
不过片刻,第一道天雷降下,彷如一道钝刀从天灵盖楔进,剧痛之下神识瞬间飞散,然而疼痛并未因此停止,周围的符文在锁住了灵力的同时,又把他行将四散的神魂收束起来。
符文缓缓飘动,让他不至于用灵力来抵御刑罚,也不至于就此轻易昏迷过去。
不知自己有没有叫喊出声,他视野一片模糊,早已无暇关注周边,太玄仙境中的景象却不断浮上心头,拉扯着他最后一丝神志。
秘境之中,仙宝无数,仙门子弟都会在其中挑选自己合眼的宝物,然他们大多不过筑基前期的修为,只能留在第一层。
其中只有极少数筑基后期的子弟能进入第二层,徐右吾便是其中之一,精挑细选下,拿到了一株紫灵芝。
谁知运气不佳,一出来便碰上了堵在二层出口附近的吴钧,作为大长老之子,他无需亲自上第二层,坐在这里便有身边的阿谀之辈争着献宝。
他清楚对面之人跋扈的名声,便刻意隐在人群之中想趁机出去。
忽然一人拦住了他,“这不是跟在沈危霄身后的那个小杂种——你从哪里的狗洞爬进来的?”
透过层层献宝的子弟,吴钧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交上来。”
他眉头微皱,深深看了那人一眼,太虚仙境由各门派一同开启,为保障仙门子弟安全,每隔十丈便设有一个留影石,周边又有门内的长老护阵,此时却一无所动,想必不是危及到仙门子弟安危的事,都是无需出手的小事。
徐右吾并未多言,犹豫片刻便拔下了头上的木簪。
这个木簪貌似枯木,虽然普通,却是家族唯一留下的遗物。
随行的狗腿子瞬间抢了过去,吴均略过周边灵力浮动的宝器,拿起了这根不起眼的簪子,看了一眼,轻蔑道,“你去第二层还能挑出这样的货色——什么人用什么东西,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周围瞬间大笑起来,争相想看那一根毫无灵力波动的发簪。
忽然周边空气一顿,徐右吾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与此同时木簪周围泛起一层灵力波动,把一行人都掀翻在地。
他内心一跳,这根木簪是父母唯一的遗物,只作护身辟邪之用,从未有过伤人的情况——
来不及多想,就见吴均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脸色通红,“大胆,你竟然敢故意施法戏弄我——”
不过片刻,周边护阵的归一门长老闻讯赶来,一掌将他击退,心中的愤懑和着鲜血一同从口中涌出。
天雷轰鸣,带着滔天的怒气。
他被疼痛抽回了现实,这约莫是他唯一一次进入太虚仙境的机会——拼尽全力上了二层,不敢过于张扬,引人嫉恨,只拿了一株仙草。
又有一阵钻心的刺痛打乱他的思想,他倒吸一口气,神志被打得细碎,仿若游丝一般,许久才重新聚合起来。
此时只希望放在胸口的紫灵芝能禁得住这十二道天雷——
一波接着一波的雷击,他仿若在海上沉浮,快要溺死在疼痛的深海和逼仄的空气之中。
磅礴的神力降下,众人眼前一花,纵使有结界隔绝天雷的威力,那轰鸣之声仍在耳边炸开,震得两旁看热闹的子弟纷纷退后。
众人不觉看下底下瘦削的人影,仿若下注一般开始争论起来。
“你说会有人来求情吗?”
“纵使来了,又能怎样,沈师兄与少主两人交恶已久……”
“沈师兄毕竟是金丹,离半仙只有一步之遥,如何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第七道天雷轰然落下,徐右吾已经蜷缩成一团,身上鲜血如注,鲜血渗透地面,沿着无妄台上斑驳的纹路蔓延,仿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绘制着血色符号。
神秘而诡谲。
在第八道天雷降临之际,他神魂忽然高跃起来,所有的苦痛瞬间抽离,只剩一片茫然的白光。
师兄怎么还不来……
内心忽然有一道更强劲的声音,不要来……
不要让师兄知道,他突然痛恨这股不知何起的爱慕……
一滴清泪汇入满脸的血迹,消失殆尽。
无人注意到无妄台上,血色符文早已停止了蔓延,一道白影萎靡在地,周边鲜红的符文簇拥,好像神坛上献祭的神飨。
血色符文渐渐加深,变成黝黑的陈迹,无数道黑影如藤蔓一般攀援而上,黑影细如发丝,并不引人注目,此时好似流水一般,顺着垂落在地的衣襟攀附而上。
混乱的神识瞬间被拉回来,此时双目血色模糊,只感受到一抹柔软攀上了他的指尖。
第八道天雷轰鸣而至,震得耳膜发疼,然而钻心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轰鸣的余韵里,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清冷的气息擦着耳膜。
周围浓郁血腥味扑鼻而来,那道声音不自觉发出一声喟叹,“好香——”
他身子一顿,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周边天光瞬间消失殆尽,台上的人群如幢幢鬼影缭绕。
突然的异样让众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不自觉地远离无妄台。
周围嗡嗡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水,徐右吾听不真切,想起身离开却好像被牢牢定在地上。
嘈杂之中,一道电光瞬间点燃众人脸上的恐惧,万钧雷霆如箭破风。
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然而一道热光闪过,眼前炸起无数粉末。
若是有心人就会发现,这道天雷落下时,只堪堪略过徐右吾的边角便被无形的力量炸开。
可惜周边天地的灵力如旋涡般盘旋,隔绝了众人视线。
天色骤暗,眼前浮现一个似钉子。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黑影越来越清晰,确切来说是一个笔挺的身影,只是周围浓重的黑气把他描摹面目全非。
与此同时,那道黑影似乎也发现了他,漆黑的黑眸在暗夜中散发着渗人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只见那道黑影带着血腥的疾风越来越近,他呼吸一窒,眼前的最后景象是一抹舔着血的嘴角。
然而并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幻觉一般。
天雷陆续在眼前炸开,他却感受不到疼痛,这是魂飞魄散了吗?
忽然一阵骚动,不知是谁乍起的声音忽然把他拉了回来。
“沈师兄来了——”
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视线模糊,仍能看清两道人影依偎着走过来。
喉间莫名涌上一股血气,呛得他咳嗽不止。
沈危霄不仅及时来了,身旁还带着一位少年。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另一人吸引,这名少年一身白衣,似柳如风,正扶着沈危霄慢悠悠地走来,关系似乎不一般。
“那是谁?”
“不知道,但感觉比下面那个好看……”
正在众人好奇此人是谁时,只有徐右吾别开目光,一声苦笑封住了满嘴的血腥。
是他落下一身重伤也要救回的人,是这三个月与他朝夕相伴的人,是一个自己连羡慕都不敢的人……
沈危霄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足,“茗儿,你说该怎么办?”
“听说你师弟是为了你的伤才去太玄仙境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但他擅自进出太玄仙境,又打伤少主,实在是罪不可恕……”
被唤作“茗儿”的少年柳眉微蹙,似乎颇为苦恼,不过片刻之后又云消雾散。
“既然他受不住十二道雷刑,归一门也留不了他,不如让他自请离山,如此,大家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沈危霄并未多言,看了眼首座的吴均,“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吴均似乎有些意外,不知道此人是哪里冒出来,不过沈危霄都亲自来了,他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至此,徐右吾的处置便被几句话定下了,他跪伏在地,无力起身,便干脆继续跪着,反着腿也没了知觉。
然而雷刑中止了,纷纷的议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