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站定,在肃穆的祠堂中好似一滴陈墨,荡开无数或明或暗的涟漪。
一片静默之中,毁蛇掉落的头颅惊起尘土,迷蒙之中,那双血红的瞳孔骤然睁开,嘶吼一声,骤然朝天边去了,留下一条灰黑的尾迹。
与此同时,断颈处汹涌而出不是鲜血,而是浓黑的河流,毁蛇巨大的肢体也开始消融,形成一个规则的湖泊,却倒映不出半分天色。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周边的人紧盯着这个异象,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徐右吾语气一顿,“祸水——”
周边人纷纷惊醒,传闻世间有污秽汇集之长河,名曰“祸水”,乘“祸水”溯源而上,可达无忧之地。
纵使是郎氏族人,也不知这神秘的“祸水”,竟然就藏在毁蛇体内——
浓黑的河流开始流动——并不依照周边地势,循着蛇头留下的尾迹,由低向高,乘风而起,蜿蜒向西,仿若蛇行。
郎玉乔盯着黑衣人,声音带着十分冷意,“你是何人?”
黑衣人并未回答,目光锁向另外一人。
那道黑影手中的剑微转,仍是指向毁蛇身旁的两人。
剑芒近身,徐右吾被扯入怀中,一股如冰般的灵力屏障原地展开,黑衣人蓄力一击被拦在外,然而凝聚的太阿剑意脱离剑身,如入无人之境。
满贯的剑意仿若长了眼睛一般绕过他,直直地劈向身旁之人。
咔嚓——
他耳尖微动,清醒过来,身旁一片严寒之气,眼前的屏障仍是完好无损,碎裂的声音却密密麻麻地汇成一串,从右耳流入。
一股雪上冬木的寒凉气息充斥鼻尖,他愣愣地看向旁边的人,轻纱底下掉出一具碎裂的无孔面具,面具冷白,形似叶子,此刻裂成两瓣。
他恍若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然而林无霜身形一晃,半跪在地,轻纱里忽然传出一声冷笑。
周边涌上无数阴冷的气息,直击骨髓。
徐右吾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扶起林无霜,入手寒凉,鬼泣森森。
“你——”
他的话音骤然一顿,指尖仿若被烫到了,一道刺骨的寒气瞬间席卷全身,仿若冻住了一般,仅剩心口的一点余温,如暗夜烛火般窥探尘世。
此时的林无霜十分陌生,好似变回了初见时那个阴邪的黑影。
直到心口开裂般涌出一口鲜血,对面的人才反应过来,迅速推开,声音清冷,“别过来——”
黑衣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掌风一掀,旁边应声到了两具尸体。
与此同时地面上汇集的黑水早已流向视野尽头,只剩一抹尾尖——
黑衣人把两具尸体挑飞,落于祸水之中的尸体并未沉底,而是如小舟一般浮于水面,黑衣人衣诀翻飞,脚踩尸体。
与此同时,身边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也跟了上去。
“林无霜——”
徐右吾正想要跟上,被一旁的郎玉乔拦下,“不可,生者难以横渡祸水——”
犹豫的片刻,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早已消失在天际。
徐右吾眉头一皱,那人窃取太阿,滥杀无辜,嫁祸天地一俯,桩桩件件,他都会记在心头。
祸水还在悠然向前,寂静之中,突兀地咕噜两声,众人才悠然转醒。
“你不能走——”
忽然有人出声,“我见过你的灵器,也是一把黑色的剑,打败了毁蛇,你也是天地一俯的人——”
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骤然会成一支,直指中央的徐右吾。
“天地一俯承太阿宝剑,传闻中乃中正门派,如今众人亲眼所见,滥杀无辜,与魔族何异——”
“纵使掩去了身形,太阿在手,还能冤枉了他——”
“你手持太阿,想必也是天地一俯的人——”
众人的目光如绳索般套牢了徐右吾,他并未否认,看向上方的郞玉乔,“黑衣人也知道祸水的秘密——”
从清水镇的幻境可知,知道祸水秘密的除了他们四人——还有归一门的人。
郎严目光如隼,摇动着巨大的身形,“你勾结花妖,设计逢春,与那黑衣人别无两样——”
“留下他——”
周围郎氏子弟应声而动,瞬间将祠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右吾脸色冷淡,薄唇半抿,“你们想怎么样?”
“交出逢春——”
还是为了逢春,他目光逡巡一圈,一口应下,“好!”
众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里利索,反倒有些不敢置信。
见周边无人上前,徐右吾直直地看向首座的郞玉乔,举起发簪,“少城主修为高深,逢春就在此处——”
郞玉乔目光微闪,沉默许久道,“放他离开——”
然而周边并无动作,发现自己被架空在高台之上,她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二伯,孰是孰非,我早有断决,逢春之事,我与两位仙人有约在先,纵使出了如今的事,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
“荒唐——你一介女流之辈,还是莫要过问宗族之事——”
郎严未给身后之人一个眼色,转而看向一边愤愤不平的金休逸,“你若是真喜欢这小子,早嫁莫留,今日之事还怪罪不到你头上。”
周围刀剑出鞘的声音刮着耳朵,令人不禁一耸。
郎严冷笑一声,满脸肥肉跟着一耸,“金休逸,我与你师父是故交,如今为了一个外人,竟然要与郎氏交恶?”
“不必——”
僵持之际,郎玉乔拦下金休逸,缓缓走下高台,郎严脸色一变,周围人瞬间拦住她,“少城主,不可——”
郞玉乔不为所动,强硬地拨开众人,走到徐右吾跟前,并未接过了他手里的逢春,抬首看着周边的众人。
“今日纵使逢春到手,想必二伯也容不下我一介女流——”
说罢,她摘下幕离,取下手中的镯子,身形瞬间拔高,连音量也开始变得低沉。
“小妹贪玩,借了我的身份游历——只是若真是小妹站在此处,想必不会如我一般,被二伯逼到如此境地,留不留还轮不到你做主。”
郎严脸色微变,举起的手几次没有落下。
原地看了一眼大型女变男时装表演,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你——是少主?”
然而不过片刻,郞氏暗卫如阴影般从周边冒出来,有了暗卫的印证,众人默默地收起疑问,匍匐一片。
“见过少主!”
与静默的郎氏众人不同,醉晚千山诸弟子神色变换,一起看向呆愣在原地的金休逸,“师兄——”
金休逸木头一般移开目光,“什么?”
在场众人表情一片空白,然而郎玉衡并未给众人太多反应时间,转身看向徐右吾,“还需借公子的逢春一用,一月之后公子便可随时取用。”
徐右吾目光微动,并未拒绝,“成交。”
两人一拍即合,留下蒙在原地的众人。
*
别苑的一处厢房内,四下无人,徐右吾几次尝试唤出太阿,灵台却还是空荡一片。
此时他突然发现,若太阿不在身边,他什么也做不了——
门外突然传来踌躇的脚步声,徐右吾眉目微动,早已知晓了来人,“少城主让你来的吗?”
眼角晃进来一个影子,金休逸依言递过来一片黑色鳞片,转述道,“生者可凭此安渡祸水。”
鳞片入手冰凉,徐右吾收起东西,抬头却见金休逸站定在原地,低头敛目,失魂落魄。
金休逸并无所感,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幽幽地散发着怨气。
此时郎氏上下动荡,在这危机关头,少城主拒绝了他的帮忙,力排众议,选择了和徐公子合作。
他俩不过今日才初见,而他和少城主早已认识七年之久——
“少城主和你——”
见金休逸欲言又止的模样,徐右吾猜都能猜到,宽慰道,“金公子不必担心,我今天晚上就走了——”
“不是——”
金休逸并无此意,沉默许久,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是我?”
徐右吾看了他一眼,“郎氏之大,想少城主如今只有你可用——”
听到这个评价,金休逸神色喜忧参半,他痴等少城主七年,也同样被骗了七年,许是经年习惯,即使现实早已摆在眼前,他还是下意识地跟在那人背后。
直到郎玉衡终于发现了这个尾巴,让他送东西过来。
也顺带支开了他——
许是对面一脸苦相着实扎眼,徐右吾安慰道,“少城主可有给你什么补偿?”
“给了我十万两金锭——”
给醉晚千山送金子,徐右吾眉头一挑,这少城主不是挺懂事的,虽然扎心,送东西也知道往人心眼里送。
“你收下了吗?”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金休逸眼冒金星,心跳都漏了一拍,有了这笔钱,宗门金厕有希望了——
但是他拒绝了——
“没有——我当时拒绝了。”
见对面摇头,徐右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现在后悔当时怎么没收?”
金休逸提了一口气没上来,再次切断了这个话题。
“你要去找那位青衣仙君?”
“嗯。”
见对面回答如此果断,金休逸目光微动,祸水难渡,无忧之乡同样危机重重,有去无回。
如此这般,也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吗?
金休逸试探地问道,“徐兄,你和那位仙……”
见对面的话题突然切到了自己身上,徐右吾一愣,他主要是为了探清神秘人的身份,便赶忙澄清道,“我们不一样——”
金休逸未竟的话愣是憋住了——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而你是迷路的单箭头——
他深吸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亥时三分——”
门“吱呀”一声,就见金休逸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看起来格外落寞。
怎么感觉他更加萎靡了,然而不及多想,他看向手中的鳞片,这是毁蛇飞鲸身上的护心鳞,借此可安渡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