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见自己——
对面少年的神色过于浅淡,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并未因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感到惊讶,反而上前关怀。
你迷路了吗?
面前这人既并不好奇他的身份,也不在意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人好奇怪——
徐右吾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反倒是他率先问起对方的身份,“你是谁?”
“谢怀清——你认识吗?”
徐右吾摇摇头,这话很奇怪,怎么好像应该认识他一样——
“天地一俯,你知道吗?”
见来人目光微亮,谢怀清神色融化了半晌,“我便是天地一俯的弟子——”
徐右吾虽然师出天地一俯,但只从书上见过一些传闻,从未见过天地一俯的弟子,即使连他师尊此刻出现在他面前,想必也是认不出来。
然而在此处遇到师门的前辈,仍是让他心绪微缓,不自觉道,“我是——”
谁知对面突然打断了他,“不必介绍了,反正我也不认识——”
对面这句话颇为生硬,却不是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骄矜,谢怀清年纪虽小,目光却平稳得恍若陈潭,一眼就看穿了他来自何处。
徐右吾突然想起来,无忧之地并不都是死魂,还有生魂——被天道抹杀的人生死不得,便是非生非死之态,是为“痴灵”。
他借助鳞片掩去生气,同样也是非生非死之态,如今谢怀清能够看见他——想必也是“痴灵”。
被天道抹杀——
徐右吾目光微动,向来非得是偷天换日,逆转生死的穷凶恶极之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天地一俯修行太上无情之道,又承天之意,执太阿,斩魔患,这个词一看就和天地一俯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会是天地一俯——
许久他思绪一转,倒是有一个——他传闻中的师父。
徐右吾收回心神,忙问道,“这是哪里?”
“你入了别人的梦,梦主不醒,你便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谢怀清看了眼周边的人,“不过向来能拉你入梦的,多是与你有所关联的人,或亲缘或情谊——”
徐右吾指尖微颤,蓦然想起来甲板上的那张模糊的人脸,那个声音——是他的母亲。
“我是太卜一族的后代?”
谢怀清了然,“难怪——那梦主是谁?”
扶风上下几百号人,他的母亲约莫也在此处,只是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他本来怀疑那两个小女孩的身份,只是印象中他似乎并无姨亲。
凡音,飞吟,听起来也并不耳熟——
“我不认识。”
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一瞬,“总不该是我吧——那你和我有关系吗?”
应该算得上是有关系的,眼前这个少年约莫是自己的祖师辈,徐右吾还未开口,屋内突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清利爽快。
“谢怀清,你再不来吃我就给你吃掉了!”
闻此,谢怀清久不经和风的冷淡恍若划开了一个口,“等会儿,留一块给我就行了——”
纵使对面的少年身份神秘,师门的联系还是让徐右吾莫名心安,也坦白道,“多谢前辈——在下也是天地一俯的弟子,只是丢失了幼年记忆。”
闻言谢怀清眉目微亮,“哦——那你可还记得你师尊是谁?”
“只知道是扶风真人——”
谢怀清目光微动,有些惊讶,“扶风——”
看着对面紧促的眉头,他的心也不觉地跟着一紧,难道他连师尊也记错了。
许久之后少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死得早了些,倒是我忘了——”
谢怀清眉眼微垂,“跟我来,你得早点回去了——”
周边的景物一步一变,不过几步之间,仿若走过千山万水,时空斗转星移,最后停在梦境的边缘。
徐右吾看了周边一眼,有些熟悉。
是无妄台——
“天地一俯常年隐居,我没怎么出过门,最远只到过无妄台,只能送你到这了。”
对面的少年叉起了腰,目光微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你师尊在此都要尊我为长,你便喊我一声师伯,权当谢礼。”
师伯——
这么小的一个——
徐右吾愣在原地,纵使心里早知两人关系匪浅,如今骤然的改变还是让他猝不及防。
他默默地站在原地,眼角突然瞥到周边涌现出一群黑点,“师伯,有人来了——”
谢怀清似乎颇为受用,目光却发起愣来。
两人一同看去,远处的黑白仙袍如鬼影般聚集在无妄台前,徐右吾的手指下意识地一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妄台上的黑色符文如夜火,汇入中央,紧紧地缠绕在中间那个小小的木桩上面。
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个木桩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小孩的面目模糊,被符文按在地面,如蛛网上被缚的小虫,徒劳的挣扎。
无妄台作为封印魔君之地,从来只用来审问魔族——
十二道雷刑即将落下,他不由得地卷起了心,“那个小孩——是林无霜?”
“你不认识他?”
见对方情绪微动,徐右吾眉头一皱,他应该认识林无霜吗?
谢怀清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师尊——扶风真人没教过你吗?”
“我没见过他。”
谢怀清似乎叹了一口气,忙催促道,“早些离开,不必管他,无忧之地——乌有而已。”
他袖子一摆,无妄台上的景象便如梦一般散去了。
无忧之地,乌有而已,这里并未真实之物,所有的一些都是亡灵死前的黄粱一梦而已。
两人离开了无妄台,徐右吾的心思却未改,忙问道,“刚刚林无霜——”
谢怀清眉目低垂,好似不愿多提,“剖心自证,逃过一劫——”
不过垂髫之年,便有剖心自证的果决与勇毅——
印象中的林无霜和风细雨,不似风霜之后的粗粝。
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还欲再问,见对方刻意回避,便识趣地掐断话题。
许是见眼前气氛过于冷清,谢怀清忽然提了一嘴,“你师尊——”
徐右吾来了兴致,他师尊忙接住了话题,“他怎么样?”
谢怀清看着茫茫虚空,冷淡道,“你师尊也学不通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有和没有一个样。”
师尊和这位师伯关系不好——想来也是,师尊与魔族勾连,天地一俯又是除魔大宗,难怪关系如此冷淡。
看着对面的人笑容僵在脸上,他不急不慢地补了最后一句,“若是想在无情道上有所增进,去找你月白师伯——”
徐右吾大脑翻飞,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讯息。
师门宗还有前辈在世,而且还是个大腿。
“月白师伯——”
是在幻境里遇到的另一个少年吗?
徐右吾目光微动,“我师尊不在此处吗?”
谢怀清神色淡淡,“还未拜入师门——百年前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
不知为何,他发现谢怀清似乎不愿提及宗门往事,却愿意留在梦境之中,不由问道,“师伯,你不走吗?”
“嗯?”
谢怀清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目上挂着一丝清浅的笑意,“我与你不同,并无归路,所以就得有点追求。”
痴灵非生非死,既不能像生人一样可以回到人间,也不能像亡灵一般沉湎梦境。
无尽的生,清醒的死。
总得有个盼头——不然这漫长的时间会把人吃掉。
眼见对面如此坦率地展露出自己的身份,徐右吾的疑惑更浓,然而师门秘辛,早已尘封,故人不愿多说,他也不忍去打破这份坦然。
“时间不早了,我就不送了。”
徐右吾行了一礼,“多谢师伯告辞!”
忽然他往前的脚步一顿,面前有股无形的墙把他拦在原地。
谢怀清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走上前来,却畅通无阻地越过了他。
“梦主另有其人——”
徐右吾心里一跳,扶风一族以长寿著称,一百年前,他的母亲会在这么?
“你确实像一个故人——”
“飞吟吗?”
谢怀清眉头微皱,并未回答,青涩的脸上升起一抹凝重,“你不必管,交给我就好了。”
徐右吾内心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会怎么样?”
“亡灵没有了人性,而且她早就死了——”
谢怀清却并未深究,只吩咐道,“用血把她引过来——”
徐右吾划破指尖,一缕鲜红如红线般延伸出去,不久便有一道黑雾循着血气涌上前来,被谢怀清伸手拦住。
魔气——
两人同时一愣,不过片刻魔气如火般原地升腾而起,缓缓汇成一个人影。
谢怀清脸色微冷,提醒道,“太阿——”
徐右吾闭眼感受了片刻,灵台空空如也,“小师伯,你先来吧!”
“要是我拿得出来,就不会等你了——”
“要是我拿得出来,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两人相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
徐右吾:不会吧小师叔,你竟然没法召唤太阿宝剑——
谢怀清:我就不该心存侥幸,以为他能教出什么正常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