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所在处又是那株久违的杏花树下。
此刻的杏花纷纷凋谢,只余一株光秃秃的树干,除了韶容所在处有点微弱的光亮,四周一片漆黑,不见曾经的紫佩,亦不见作恶多端的梦貘妖。
摸了摸袖中的符纸还在,韶容放下心来。
原地站了片刻,没有什么异样发生,韶容不知道梦境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与其等着梦貘妖,不如主动寻找。
打定主意后,韶容往前尝试走入黑暗中,蓦的发现那微弱的光亮也在跟着移动,原来那光芒竟是源于自己的身体。
随着那株杏花树在视线中越来越小,韶容已经辨不清面前的方向,只知道走了许久也没有碰到墙壁,这个梦境世界似乎无边无境。
韶容不敢大意,一直感应着四周的气息,可半点生气都感应不到,仿佛这漆黑的梦境里只有她自己一个生命。
黑暗会放大一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孤寂,压抑,绝望,愤恨,四种情感像是漆黑水池里的游鱼,围着韶容不断的尝试追咬,韶容守着灵台一丝清明,才没被这些负面情绪吞噬腐蚀。
韶容不敢再往前,一步一步的慢慢后退,手中隐隐沁出了汗水。
梦貘妖利用梦境的精神力量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身边的空气似乎突然变的粘稠起来,韶容皱紧眉头,手中结印想要挥击出去,却惊骇的发现根本结不出手印!
术法乃是她敢闯梦境的底气,如今连施法的能力都被剥夺,自己岂不是任梦貘妖宰割?!
没给韶容反应的时间,耳边窸窸窣窣,传来对话的声音。
“阿弥陀佛,沈施主,老衲尽力了,仍没救回令爱,还请节哀。”
“阿容!阿容别怕,老天既然收你,娘亲会陪着你。”
眼前出现水墨般的剪影,年幼的自己躺在床上,沈氏拿出剪刀对准心口戳下,跟着趴在了床边。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被大和尚救好了吗?阿娘又怎么会跟着一起自杀?
“原太常寺丞卫同甫,勾结乱党,妄图谋反,判斩立决!”
卫同甫抬起头,面上流出两行血泪。
“阿爹!不要!”韶容焦急的大喊,阻止不了刽子手的砍刀落下。
韶容知道眼前看到的都是假的,是梦貘妖故意编织出来妄想动摇自己的心神,可韶容仍然止不住的害怕,这是她永远无法想象的场景。
江洵依言守在一旁,忽而察觉到身后榻上的韶容发出微弱的梦呓,不禁皱起眉峰,顾不得许多,转身大步走到榻边,果然见到韶容双目紧闭,口中喃喃,鬓边甚至滴下汗珠,似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江洵心知不妙,自己和韶容显然都低估了梦貘妖的道行,梦里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可怕变故!
梦境里的韶容步履艰难的回到杏花树下,那树干在短短的时间内又枯瘦了一些,似乎所有的养分都被抽走。
纷乱的噩梦场景依旧缠着韶容,如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的上演,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神狠狠盯着她,嘈杂的人声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韶容耳边。
画面场景交替的瞬间,韶容第一次看到了江洵的面孔,他还是在麻姑山上救下了另一个女子,女子无家可归,跟着他回到了王府,二人从邂逅到相守,那女子却在相拥的瞬间狠狠拿刀扎进了江洵的胸口。
女子从江洵的怀中抬起头,那是一张和韶容一摸一样的脸!眼中装满了恶毒与怨念,嘴角挂满邪恶的笑,拔出的刀尖往下滴着鲜血。
梦外的江洵替她擦去鬓边的汗珠,看到韶容手中紧紧攥着的符纸,双手轻覆其上,小心的将灵力灌入符纸,希望可以通过符纸的连接感应,从而在梦里唤醒她的意识。
梦里的江洵手捂着胸口,眸中满是痛心,模糊的喊了一声:“阿容。”
阿容。
韶容身上原本暗淡的光芒似乎亮了几分,手中的符纸竟变的有些滚烫。
韶容吃吃的笑了两声,嗓音低哑道:“这世道有很多人仅仅是活着已是艰难,唯有在梦里才能触碰到心中遥不可及的愿望,你却连这一丝美好都要剥夺,让他们只剩下苦难与绝望。”
“大和尚曾说,菩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广度众生,无有疲厌。”
“所以,你没有这个资格,我也不会允许。”
韶容飞快的将符纸狠狠的贴在身后严重萎缩的杏花树干上,树干“嗷”的哀嚎了一声,似是被符纸烫伤,随后树干缓缓消失,现出梦貘妖的身形。
在梦境里受到的损伤,要比他在现实中受到的伤还要严重。梦貘妖的身形尚未凝聚完全,便似一阵青烟般散去。
韶容猛的惊醒,坐起来急促的喘气,一把抓住了江洵的手,飞快道:“我将符贴在他身上了,快!”
江洵没有挣开,反手将她的手覆在其下,安抚般的拍了拍,答应她:“好,我这就感应他的位置。”
仅仅片刻,又道:“就在上京城中西南方向,离我们现在所在有段距离,你在这等着,白石和白索会替我守在这里,我马上就去!”
说完,便想起身。
韶容拽着他衣角,“我也一起!”
江洵蹙眉,“你入梦醒来后灵力损耗太大,还是安神修养为好。”
韶容轻抚腰间悬挂的玉华尺,坚定道:“你忘了?我有自保能力!”
江洵只犹豫了一瞬,最终答应下来,凭着自己的本事总能护她周全。
“白索,备马!”江洵朝外面高喊一声,待两人出了宅院,已经见白石和白索周身收拾利落,牵着马匹并一辆马车等在外面。
此次涉及到妖怪,江洵没有带上白石和白索的打算,是以径直带着韶容走到他骑来的马旁边,
“能上去吗?”江洵如果没记错,她说过有一匹小马,墨池虽然体型高大,但想来上马不成问题。
韶容看着眼前油光毛亮神气十足的黑色骏马,有些窘迫的摇摇头,她的小马可是......
骏马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韶容从一匹马身上莫名看出了轻视。
时间紧迫,江洵不再废话,按住墨池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随后双手用力,韶容借着他的托举稳稳的侧坐在马背上——她今日的衣裙实在不适合跨坐。
墨池见背上坐上陌生人,不禁烦躁的抬腿,不等它有更大的动作,江洵旋身而上,扯住缰绳对坐在身前的韶容淡淡道:“墨池性子高傲,我带你一起它才不会将你掀翻下去。”
“白石!白索!在此等我们回来!”
没等二人反应,江洵带着韶容朝着感应到的方位疾驰而去。
白石和白索双双变了脸色,没想到世子丢下了他们!身为世子的近身侍卫,明知前方有危险,哪里肯让世子单独赴险?
他们不是胆小怕死之徒,何况世子平日带他们不薄,白石更是伴着世子一起长大,主仆之外亦是兄弟情谊,他们甘为世子尽死忠。
二人对视一眼,匆匆将马车套上,一人在前方追踪世子的行迹,一人驾着马车顺着指引向前追。
晚春时节到了夜晚依旧有些凉意,碍于上京城的规定,江洵骑的并没有很快,饶是这样,韶容在风从袖口及裙摆灌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张脸被风吹的有些疼,韶容只好将头微侧,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江洵的胸前,一下想起他背自己下山那时候,已经感受过这副身躯的精瘦健硕,不似文人那般弱不禁风,应该与他常年练武有关,他与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弟子很不一样。
正想的出神,不妨江洵突然勒住墨池,韶容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江洵的胸口。
“怎...怎么了?”韶容有些脸红,还好天色较暗,即便离得近也发现不了。
“就是这。”江洵没注意到韶容语气的异样,翻身下马,在夜色中打量这座不起眼的屋宅,他能清楚的感应到,自己符纸上的灵力就在此处。
韶容神色一凛,避开江洵伸过来的手,转而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撑,轻巧跳了下来。
此地已经是上京城的西南角,这座屋宅两旁都是废弃的宅院,前些年城中有传闻说这里闹鬼,白日里百姓都要绕着走,梦貘妖选在此处落脚也不让人意外。
韶容正要上前推门,却被江洵拦下。
江洵在门板不起眼处贴上两道符纸,随后轻轻一推,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有些刺耳。
门后院内是一片枯败之景,枯黄的落叶成堆的落在地上,残瓦山当与斑驳的墙体之前蛛网悬结,落满灰尘的梁柱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破败的房屋内堂中,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如冠玉,相貌堂堂,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阴郁的气息,正是那日在醉金楼中与韶容匆匆交手的梦貘妖!
梦貘妖看见在院中停下脚步的韶容和江洵,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相反从容的起身,站起来走出内堂。
“我等你们很久了。”梦貘妖阴惨惨的笑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韶容身上,接着道:“能从我的梦里挣脱出来,本事不小。你的灵力于我而言就是最美味的补品,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尝尝你的滋味了。”
韶容见他如此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禁皱眉,心中起了疑心,担心他还有后手。
江洵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他还不屑和将死之妖逞口舌。
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寒声道:“近日上京城中年轻女子惨死的案子,可是你做的?
“是我又如何?我杀她们只为修炼,应该没有妨碍到别人吧?”梦貘妖大咧咧的承认。
“为一己私欲,杀害这么多条人命,今夜就是你的死期,准备下去赎罪吧。”
梦貘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道:“赎罪?!我何罪之有?那些丑八怪做着嫁入高门的美梦,若不是我,她们连梦里实现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么说起来,我还做了好事。”
“谁都有不切实际的愿想,人之常情又不违法,凭什么你说夺走就夺走?你不也做着白日飞升的美梦?你与她们又有何区别?!我杀了你,你永远也不可能修炼成仙!”韶容寸步不让,眼中满是嘲讽。
话音刚落,手中起印,一道金光裹挟着摩诃印飞快的朝梦貘妖击去,江洵默契的飞出一张火符,霎时间院中被佛法金光与火焰照的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