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宴海选结束后,大多数宗门中前来观战的长老或宗主都留在代表席位上,有的在吐纳,有的在聚堆闲聊。
燕卓然右耳朵听旁边的一群男长老互相哀叹自己座下的徒子有多么淘气爱闹,左耳朵听附近的几个女宗主互相炫耀自家徒子有多么乖巧懂事。
她没有参与这两方之中的任何一方讨论,因为她的徒弟既淘气爱闹,又乖巧懂事。
“……”燕卓然回忆起来自己都想笑,一个小孩是怎么在淘气的同时做到乖巧的?
淘气就淘气在柳浩扬以前每次出去历练,回宗门时必定是半死不活、剩半口气在山门前被执事徒子发现,也不知道是在外面招惹了些什么东西,月月给隔壁精诚门的医修们上治疗难度。
乖巧又乖巧在柳浩扬修炼很积极,练剑根本不需要有人监督,自己就能勤奋地练上一整日,平日里她说什么,那小子就照做什么,嘴上没少耍宝,实事也没少办,有时在外面得了好酒,还知道带点回来孝敬她。
也不知道那臭小子跟云枕山的那个小弟子怎么样了,那个盯视云枕山弟子的视线又究竟是谁的……
燕卓然溜达到云枕山旁边,用肩头轻轻撞了撞这位合欢宗宗主,传音问道:“去不去看看自家徒子?”
云枕山回首看她,传音笑问:“你是说哪个徒子?”
“当然是自家最不省心的那个啊。”
…………
“好香,这个能吃吗?”柳浩扬将姚绯买的那一小盒口脂放在鼻端嗅嗅。
“能,基本原料是猪油和花汁,皆可食用。”姚绯下意识回答完,见柳浩扬这就要伸手尝尝味,连忙将那盒口脂夺过来,收入金铃中。
他伸手一抹柳浩扬脸上还没有擦掉的那个口脂印子,将指尖的口脂蹭在柳浩扬唇上,“尝尝这个得了。”
两人双修时,该亲密的都亲密惯了,又心中坦荡,因此不觉得此举暧昧,只当是修炼搭子之间的正常相处。
“你为什么会喜欢擦这些东西?”
“好看啊。”
他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姚绯一路买了许多胭脂口脂。柳浩扬有师母和姐姐,但那两人都不用这些上妆物件,他也是初次留意,难免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问到最后姚绯解释得心累,下意识开始找周围有无树梢可以给自己趴着睡觉。
这次群芳宴的内幕知道些是一回事,姚绯做事一向随性而为,对于群芳宴的胜利看的没那么重要,琴曲他拿手,自然也不用为了比试去多练。
柳浩扬则因为翻阅《无情道修炼手册》而大有感悟,对群芳宴的名次也没有那么执着了,他的道不在琴棋书画上,若是这次学的那首曲子没让他通过比试,那证明此处的名次与他无缘,顺应天时,不必强求。
两人逛完了集市,就打算在青云山附近逛逛,姚绯还没好好看过这里,而柳浩扬以前来此,鲜少在山脚下乱逛。
“青云山笼罩山体的‘青云’由许多十分浓郁的木系灵气聚集而成。”姚绯对周身的灵气敏感,走到僻静之处,便回首问柳浩扬,“你要不要在云雾中修炼一会儿?趁我还清醒,给你护法。”
“好……”
柳浩扬走到姚绯身前,刚要就地坐下,却忽然听闻周遭草木簌簌作响,皆在喊他快跑,未及反应,一道邪风已刮至面前,一根乌木法杖的尖端距离他的瞳仁只有毫厘,杀意凛冽,眼看就要刺进去。
意外发生只在瞬息。生死之间,万物运动在感官中忽然被放得很慢,包括柳浩扬自己,同时身后传来一道迅疾的抡指奏乐之声,柳浩扬清晰地感觉到那声波从自己身体中穿透而过,狠狠击打在手持乌木法杖的黑袍邪修身上。
黑袍邪修动作滞了一瞬,但已足够柳浩扬反应,新生剑争鸣出鞘,劈砍在乌木法杖的尖端,金木相撞,竟同时发出金器相击之声,那乌木法杖非但没断,反而还打得新生剑在柳浩扬的识海中痛呼一声。
——此人修为境界,远在他与姚绯之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浩扬迅速召回新生剑,转身捞起抱着五弦的姚绯,手中掐诀,设法遁逃。
姚绯惊惶问:“你仇家?!”
柳浩扬直喊冤枉:“我没有这等厉害的仇家!”
木遁诀成形的瞬间,周遭天地忽然被一层诡邪至极的血色笼罩,树木化白骨,花草变皮毛,周遭青云作血雾,柳浩扬的木遁诀立时失效,一时逃无可逃。
他正要御剑带着姚绯只管往这血色天地的远方飞,却被身后邪修不知用了什么什么法子定在原地,寸步难移,动无可动。
柳浩扬连忙对臂弯里的姚绯道:“我动不了了,你先跑!”
姚绯伏在他肩上,欲哭无泪道:“我也动不了了……”
不仅身体动不了,神识也动不了,柳浩扬背对着邪修,看不见邪修正在做什么,但面向黑袍邪修的姚绯能够看见。
他见那黑袍邪修的乌木法杖中突然冒出了数百只黑压压的凶戾鬼物,争先恐后地向他两人扑过来。
在这群黑色鬼物之中,有一只黄袍鬼格格不入地冲在前头,姚绯的瞳孔在惊惧中放大,倒映出那黄袍鬼的良善面容。
姚绯记得这张脸,这黄袍鬼物是太清宗的弟子余友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来不及想为什么余友良的会成为鬼物,那黄袍鬼最先飞至他面前,伸出一双透明到几乎消散的手来,狠狠推了一把被定在原地的柳浩扬。
柳浩扬因为这一推而踉跄两步,向前踏出第三步时,眼前的景物又忽然变得正常了,青天白日,绿树红花。
而姚绯的半个身子还在那血红的结界中,数百厉鬼凶狠地扑过来,争先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跟前的这副血肉之躯撕碎。
恐惧至极过后,心中无端生出了些无畏来,姚绯一时竟视周遭厉鬼如无物,只是拼命向前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那只黄袍鬼。
他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此鬼就是余友良,而今日这一面将会是他与此人在悠悠天地内的最后一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存在将他与此人的一根联系无可抗衡地斩断,这令他极为不爽,又忽然心生哀怆。
十几里之外,正在和雷震宇逛集市的暮成雪忽然感到心中一痛,他瞬间收起了脸上与同伴嬉笑的神情,只是捂着心口,下意识看向西方的天际。
——“余友良!”
乍然惊闻这一声,那黄袍鬼抬眸,冲喊他的姚绯笑了笑。
生人血肉做的指尖无法触碰到死者魂体,这一人一鬼的手相穿而过,随后姚绯被柳浩扬拉离血色结界,而余友良被百鬼淹没。
柳浩扬扛着姚绯正要奔逃,忽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落在身前,燕卓然手持本命长剑“春去也”,只一挥剑,便将那血色结界斩作万段碎片,随后向遁逃的黑袍邪修追杀而去。
留下来的云枕山连忙用神识检查了一遍两个小弟子的身体,见两人并未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伸手一拍姚绯的脑袋,生气道:“不是让你捏紧保命的物件吗?有危险了就用!”
姚绯原本看着自己的指尖发怔,被这么一拍回过神来,委屈道:“我方才根本动不了,更别说用保命的物件了……”
他又不可置信地转向柳浩扬,奇怪道:“为什么余友良推得了你,我却碰不到他?”
柳浩扬没有看见身后那一幕,闻言一愣,问:“我方才听见你在那邪修的结界中喊他,余友良怎么了?”
姚绯将方才自己看见的一切都与柳浩扬和师母说了,那两人听后,俱是沉默。
“应当是因为执念。”沉默了许久后,云枕山出言给两名小弟子解释道,“低等鬼物的执念若是过于强烈,会助其触碰生人,那余小友应当是很迫切地想要救你们,但是清楚自己已经身死,是以并没有求生之意。”
“……原来是这样。”
姚绯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触碰过鬼物的指尖,转头去问柳浩扬:“你方才与那黑袍修邪近在咫尺,可有看清他的面目?”
柳浩扬皱着眉摇头,“并未,当时情况危急,我只顾着看乌木法杖了,他的脸又被黑袍的帽子挡的严实……”
三人还未说几句话,前去追杀那黑袍邪修的燕卓然就回来了。燕卓然如今的修为是化神期大圆满,放眼整个修仙界都鲜少有敌手。
燕卓然落地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对等在此处的三人讪笑道:“让他跑了。”
云枕山又一拍燕卓然的脑袋,气道:“我都让你平日里少喝些酒了!脑子喝钝了,现在竟连个境界不如你的邪修都追不上!”
燕卓然挨了云枕山轻轻的一巴掌,不服气地嚷道:“怎么能怪酒?是那邪修的身法诡谲,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方才他忽然消失在天际,我放出神识遍寻四方皆瞧不见,不知是用了什么远距离的传送秘法。”
四人讨论了一番,觉得那黑袍邪修大概就是一直以来盯视着姚绯的人。只不过如今让那邪修跑了,不能为两个小辈就地铲除这个隐患,两位师母又现场给两个小辈塞了一堆能够保命的法器和符箓,千叮万嘱,让两人平日里在修仙界中万事小心。
毕竟,总不能因为外界危险,便将雏鸟拘在巢穴中,不让其出去学习飞翔。
安抚好两个小辈后,燕卓然又御剑去周围找那邪修的踪迹,而云枕山打算去找青云宗宗主何所应理论,问问这位大宗主,青云宗的地盘上怎么有个化神期的邪修流窜。
两个小辈则回到了人来人往的集市长街上。
柳浩扬以前时不时会置身于命悬一线的境况中,早就对生死之事放平了心态,只要没死,那就很好,努力提升自己,待日后危机杀回来时,能有一战之力,当下则不需要多去惊惶恐惧。
但姚绯却没有那等好心态,百鬼扑面带给他的冲击力太强了,使他半天没能缓过来,也不敢一个人走,一直搭着柳浩扬的肩膀,跟紧此人,寸步不离。
察觉到身边人的紧张,柳浩扬善解人意地将姚绯给带回了客栈,还在客栈房间内放下了一个结界法器,若有人来犯,法器会提醒他们迎战。
柳浩扬站在屋内,姚绯还是飘在他身侧,手搭在他肩上,并未像往常一样去歪倒在床榻上。
“姚绯?”他偏头,捏捏姚绯没什么表情的脸,自己差点死掉,却还能笑得出来,“害怕了?”
“……嗯。”姚绯没逞强,垂眼趴在柳浩扬的肩上,低落道,“两日前还见过的人,就这么化作了鬼物。我虽与余道友没多少交集,但亲眼看见他身为鬼时,却还是难过得不能自已。”
“……明明练了‘不落尘’后,我已经不会有多少难过的情绪了。”
“——因为他即使化作鬼物,也并未丧失本性,还在危急中救了我们,但我们却救不了他。”柳浩扬将飘着的人揽住,轻拍对方的肩头,以示安慰,“你是因此难过,并非是有无交集的缘故。”
姚绯偏头看着面上一派轻松的柳浩扬,问道:“你不难过吗?你与那余道友的交集应当不少。”
“难过啊,我刚刚得知这件事时还掉了眼泪呢。不过你光顾着盯着手指发愣了,应当没注意到我。”
柳浩扬挠挠脸,继续解释道:“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之中会使人什么都做不了,与其费时费力去掉眼泪,不如加紧修炼,我还想着日后若是能碰到那邪修,便给余兄报仇呢——人总要往前看嘛!”
“再者,我没有直面已死的余兄,受到的冲击肯定不如你大,肯定要先安慰你……”
姚绯就这么看着柳浩扬说着说着突然红了眼眶,眼中迅速蓄泪,泪水瞬间便落了下来,滴答在客栈深色的木地板上。
“……唉。”柳浩扬意识到自己没憋住又落泪了,偏过头去用皮质护臂一擦泪水,苦笑着低声叹道,“余兄就在身后咫尺,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瞧见。”
只有掌中触感留在了他的背上,要他背负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