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堪比鼓声的闷咳声惊醒碧清,她猛地睁开眼,玄色的衣领毫无预兆地闯入她视线中。
视线上移,是男子面无血色,凌厉如刀的脸庞。
“玄奕!”
碧清动了下身子,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玄奕抱在怀中,急声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你快放我下来!”说着拍了下玄奕的手。
“既知我重伤未愈,那就乖乖待着莫要乱动。”
玄奕抱着碧清回到自己休息之处,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地上,顺势蹲在她身前。
玄奕静静地望着眼前人泛着红晕的脸蛋,像是一滴朱砂滴落在白玉上留下的水痕。
嗓中颇具质问的话语到了嘴边,化作一句:“我一时半刻没有多余的妖力分给你,后面的路,你要如何走?如今的你,连最基本的御寒能力都没有,你想冻死在此吗?”
最后半句,几乎是从玄奕的牙缝里挤出来。
他知晓碧清离开,设想了无数个她离开后会做的事。
唯独没想过她会将身上的妖力拿去救人。
若不是族中的那名女子担心碧清,前来告知自己,自己定要被她蒙在鼓里直到身体恢复为止。
玄奕不知是该感谢碧清的心善无私,还是该斥责她的不自量力。
还有自己的弟弟墨决。
玄奕虽已看过他的伤势,助其疗伤,确定他并无大碍。
玄奕思来想去,还是封了自己弟弟的妖力。
一个两个的都喜欢逞强,真叫人头疼。
碧清望着那双被担忧填满的金蓝色鸳鸯眼瞳,悄声道:“我没觉得我做错事……”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
玄奕长叹一声,拎开覆在碧清身上的那层外衣,脱下自己的狼裘铺在她身上:“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救他人,这就是你所谓的拯救苍生吗?”
若是如此,他倒是希望碧清自私些。
“我不过将妖力用在我觉得值得的地方。”
碧清攥紧身前的玄色衣衫:“更何况那本就是你的妖力,我只是先你一步做了你想做的事。”
玄奕的眼底闪过一分错愕,随即湮没在满目的忧虑中再无踪迹:“那你可知,我想做的,不仅仅是治好我的族人?”
“我知道呀,你想让你族人有干净的水喝,让小狼崽们健康长大,还想让墨决公子的身体早日恢复……”
“我还想带着你安全抵达人界,想你好好活着。”
玄奕的话搅得碧清脑中一片空白,许久都不曾回神。
半晌,她才讷讷地发问:“玄奕,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额头一凉,身前传来玄奕略略虚弱的声音:“嗯。不只是我,大家都很关心你。”
碧清扁扁嘴,竟落下一滴泪来。
她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在玄奕面前落泪。
碧清破涕为笑,提起精神打趣道:“我总是在你面前哭,你都不嫌我烦吗?”
“为何要嫌你烦?”
玄奕放下手,当着碧清的面恢复真身。不过这次玄奕的真身不如之前那般巨大,而是比普通的狼体型稍大些。
“若不是你总在我面前哭,我都不会知晓,神也有七情六欲。”
玄奕绕到碧清身后卧下:“靠过来会暖和些。”
他发了话,碧清便不再客气,撑着手臂向后挪了些许,靠到玄奕身前。
一条厚厚的狼尾盖在碧清的身上。
厚实的狼绒远比衣衫暖和,碧清忍不住又往玄奕身边凑了凑,汲取着那份安心的温暖。
碧清瞧着眼前灰白色的狼绒,抬手摸了又摸。
好软。
尾巴上微微发痒,玄奕动了下狼尾,顿了一瞬,道:“快些休息,莫要再摸我的狼尾。”
痒意不在,玄奕闭目入眠。
碧清瞧着黏在自己掌心的几根灰白色绒毛,深深陷入沉思。
狼妖……也会掉毛吗?
碧清向上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玄奕的身前。
闭上眼没多久,碧清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身处一片熊熊烈火之中,无处可逃。
她眼睁睁看着火舌顺着裙摆爬到自己的腰间。
在自己即将被吞噬之时,她又被困在一块儿寒冰之中,呼出一口白气。
附着在身上的火焰消失不见,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碧清不知被困在两个极端中往复循环了多少次,急得她汗水如雨般顺着她的额头往下落。
碧清短促地“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
周身被灰白色的狼毛包裹,身上还盖着玄奕的狼尾,碧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抬袖擦拭自己的额头,一片汗渍。
身后传出玄奕均匀的呼吸声,碧清蹑手蹑脚地翻了个身,往柔软的狼绒中窝了窝。
玄奕竖起的狼耳动了一动。
——转日碧清再醒来时,身上轻松了不少,燥热感消散全无。
盖在身上的狼尾实在太热,碧清悄悄推了一下,生怕吵醒尚在梦中的玄奕。
还未触碰到狼尾,身前的热源瞬间消散。
“我吵到你了?”碧清撑起身问道。
“只是凑巧。”
玄奕说着化作人形,手背贴上碧清的额头:“烧已经退了。身体比我想的结实。”
昨晚碧清一会儿推自己的狼尾,一会儿又拉回去盖在身上,折腾玄奕好一阵都没能睡着。
好在碧清昨晚发了不少汗,今早烧便退了。
玄奕扶起碧清时,余光瞥见一双染着灰尘的玉足。
脚背上青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玄奕微微摇头,背过身,拉过碧清的手臂环在自己的颈间,手上稍加用力便叫碧清扑到自己背上。
“我自己会走!”
碧清柳眉拧成一条线,轻推了下玄奕的肩膀,生怕自己力道掌控不好,牵连玄奕内伤加重。
“到了地方我自然会放你下来。”
玄奕背着她往前走,看到嬉闹在一起的小狼崽们,他放下碧清:“你还是与阿九他们待在一起最让我放心。”
“王上!碧清姐姐!”
阿九跑到二人面前,关心地问道:“王上!你好些了吗?”
其他的小狼崽们也跑到玄奕脚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玄奕的情况。
“好多了,不必为我担忧。”
玄奕蹲下身,摸着他们的脑袋:“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们,你们可愿帮我?”
小狼崽们一听自己能帮上忙,异口同声道:“愿意!”
玄奕扬了下嘴角,笑道:“这几日麻烦你们看好碧清,莫要叫她乱跑。”
眼下没有太多妖力再去张开新的结界,倒不如给小狼崽们找些事情做,免得他们闲来无事好奇心大起。
也免得碧清在做出些让自己难以预料的举动。
碧清嘴巴一撇,不满道:“我又不会乱跑!看着我做什么?”
“你是不会乱跑。”玄奕站起身,“外面天寒地冻,你又没有鞋子,便是想走也走不远。”
碧清一噎。
自己何止是没有鞋子。
身上的两件衣服,一件是借了族中女子的,一件是玄奕的。
一点妖力落在碧清的脚上,一双灰色的绣鞋裹住她赤着的双足。
玄奕调侃道:“欠我的这些妖力,日后记得归还。”
“知道知道!”碧清下巴一扬,“等我去了人界,千百倍地还给你!”
玄奕微微一笑,理了下披在碧清身上的衣衫:“好好穿着,免得再次发热。”
他在碧清与小狼崽的注视下,离开此处,前去看望受了伤的族人和自己的弟弟。
在看到那只因脊柱断裂,无法动弹的那只狼妖时,玄奕怨恨自己的无能。
忙着照看那只狼妖的燎影见玄奕前来,紧忙行礼:“王上!”又关切道:“您重伤未愈,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那只狼妖见玄奕前来,抹了把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水。
手一把被人按住,而后缓缓挪开。
映入眼中的,是玄奕凌厉中带着歉意的脸。
玄奕嘴唇微抿,妖力自掌心溢出:“是我失职,不能护你周全。”
深蓝如海的妖力此刻竟淡薄到如被骤雨冲洗过的天空,微微泛白。
燎影心惊,那只狼妖更是直言:“王上!算了!我不过贱命一条……”
“命无贵贱。”
妖力一刻不停地从玄奕体内溢出,心口传来刀割般的剧痛:“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真是枉费碧清舍弃保命的妖力救你。”
玄奕才恢复些许血色的嘴唇褪成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倒是多亏了碧清,用我的妖力护住你后脊处断裂的经脉,甚至在有限的妖力下为你愈合一二。耐心些,我定让你重新站起来。”
腥锈之气涌上嗓间,玄奕滚了下喉咙,收回妖力:“开导劝慰的话我不想再提。我们一时半刻不会离开此处,你只管宽心养伤,莫要让我再分散心神。”
“我还要去看阿决。”
玄奕看了眼燎影,吩咐道:“看住他,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阔步离开。
燎影点头,待到玄奕走远,他对着那只狼妖道:“看到没,你若是想不开自戕,王上不会放过我。”
那只狼妖哀叹一声:“在王上面前,我真是一点秘密都没有。”
燎影道:“所以,他才能是我们的王上。”
玄奕寻到墨决时,墨决正在洞口的四周贴他之前剩下的混着他妖力的符纸,掩盖他们的气味,免得这个节骨眼儿有人找上门。
符纸没有妖力那般好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冻得墨决双手发僵,鼻头脸颊通红,耳力嗅觉不可避免地减退。
听到鞋子踩入积雪发出的“吱吱”声,墨决回过神:自己的兄长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
玄奕堪比白雪般惨白的嘴唇,看得墨决心口一抽一抽,像是被人用沾着辣椒水的皮鞭反复抽打,鲜血淋漓。
“哥!”
墨决丢下手中的符纸跑到玄奕身前,想使用妖力为他疗伤。仅仅动了一下,经脉堵塞的感觉蔓延全身。
墨决一时情急,全然忘记自己的妖力被眼前人封住。
“我有分寸。”
玄奕捡起墨决丢在一旁的符纸,忙着墨决做了一半的事:“这种事交给他们就好。你我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修养身体,用最快的时间疗伤,恢复妖力。”
“眼下我们兄弟二人都受了内伤,但凡遇到其他妖族来袭,前去昆仑山脚这件事,便会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我们所走过的路,历经的艰辛,都会留在原地,掩埋在白雪之下。”
“哥,我想多替你分些担族中的事。”
墨决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他开口恳求:“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有你了。”
玄奕深吸一口气,揉了一把墨决的脑袋:“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寒风灌入他的鼻腔,他似乎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
气味微乎其微,加之寒风凌冽嗅觉有所减退,玄奕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太累闻错了,还是……
他转过身,盯着眼前的一片苍茫。
遇到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