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宫处,白玉度并未问出什么内情,盖因李倾情自己也不清楚其中因果。
“那日我在闺中晒书,整理姐姐昔时手稿,母亲忽然进来了,拉着我,问我肯不肯进宫。”
妇人对李倾情诉说着李家的不易,宫中太监只手遮天,连锦衣卫的气势都盖过了,只凭那李重庚一人,并不能护这大家族的周全。
妇人说,需有人在陛下身侧,时不时吹一阵枕边风才是……
白玉度了然,与前些日子的听闻并无二样。
仍然摸不清皇帝的真实想法,于是老娘娘处得来的一线希望,将将要断在这里。
似是时来运转,就在她揉着额,透过半开的窗牖去看天色时,有小内侍在外请求通传,说是圣人召见公主。
“本是叫林掌印过来传令的,可太子的人半路将他截走,这活就落在了小人身上。”
“这么晚了,圣人忽然叫公主去做什么?”李倾情起身朝外看了眼,神色有些担忧。
“或许是父皇改变想法了。”白玉度握住李倾情的手,按了按,安抚道:“既然父皇愿意见我,我亦会使尽浑身解数为你求一求的。”
李倾情被逗得一笑,眼眶里有波光盈盈:“小菩萨,等你的好消息啊。”
是否能带回一个好消息,白玉度亦无多大把握。怀揣完全思虑万千来到养心殿,门合上的那一刻,转身从缝隙间看见林绝影去而复返的身影。
“林公公,陛下吩咐过只见六公主,您在外待着就好。”传话的小内侍说。
“玉度皱着眉,又在想什么?”皇帝的声音将她拉回眼前。
养心殿的正中摆放着巨大的暖炉,炉盖金龙龙身蜿蜒,口吐龙延香,四周的香炉也泛着瓜果香气。白玉度仍在这些香味之下闻到了另一股气味,犹如陈年旧木在潮湿中腐朽。
她的心底忽然感到一股酸涩。白玉度站在床前,轻轻叫了一句:“父皇。”
皇帝微微笑了,直言道:“你在为李昭仪之事烦心。父皇给你一个选择。”
“那坦国的王子,多日前便来到我大燕,想求娶一位公主,”皇帝说,“你若答应和亲,我便赦了李倾情一命。”
瞬时间,周遭蓦地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白玉度觉得浑身的血冷了,身上的皮肤仿佛冻裂如莲花,她短暂地从此世脱离,瞥见了八寒地狱。
好不容易从寂静中回到现实,开口声音如丝线般纤细紧绷:“我哪里惹父皇不喜了吗?”
她有想过父皇会叫她和亲,却未想过是眼下这般场景。父皇或许会求她,如幼时般讲上一段又长又乏味的大道理,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也会说:“为了家国大义,玉度愿意。”
而不是此时此地,帝王拿捏着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性命,悄无声息地胁迫。
何须至此呢。难不成觉得她会抗命,因此值得病榻上的父亲动用帝王心术?
“我是为了你好。”皇帝说。
白玉度不语。
她曾听闻,那坦国地处蛮夷,需乘船渡江,再跨越重重高山,长途跋涉后,来到一个终年寒冷的国度。和亲队伍再想返乡,一生都希望渺茫。她需要安排好身边的人。
妙果再跟着白玉度,也挣不到什么前途,便让她跟随李倾情。莲因与昙因,她们伴她许久,想必不愿离她而去。
昔年与林绝影住在菩息宫,白玉度曾与小内侍玩笑般说道:“我是大燕的公主,将来必是要嫁人的,你呢?你是愿意跟着我出宫,还是留在宫里,往你心心念念的位置上去爬?”
说完便迅速低头,不去看对方的神情,却许久没听到人说话。
失望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尖,再抬头,对上一双殷红的眼。
皇帝见白玉度久久不语,以为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伤透了心,不由多向她解释几句:“皇宫乃腌臜之地,藏污纳垢,不适合我儿养病。你回宫才多久,你母妃家的人,你表哥李重庚,便琢磨着让你下嫁帮衬李家。那坦国虽远,但芳草鲜美,有绿野风光……”
“父皇何必多余解释,我大燕何处没有绿野。”白玉度轻声道,“舟车劳顿本就对身体不利,父皇可知我只剩四年?”
她偏头看了看四周讳莫如深的宫女内侍,才垂下眼来,重新看向皇帝:“若没有好的借口,也可以不用编来敷衍我。我宁愿你说你舍不得别的女儿。”
皇帝道:“神医的断言我已知晓,寻找他老师的人已经出发。父皇一定会为你寻到他……”
说话间,干枯的面容泛起红色,又咳了一阵,立即有内侍过来替他顺气。燕帝继续道:“即便我等不到那一天,太子也会为你继续寻找,他们已向朕承诺。况且还有林……”
白玉度打断他:“父皇无需多言。和亲之事,我本就不会抗拒。即便找不到那位神医,玉度也愿意按父皇安排,和亲那坦。”
“我儿,玉度,真是个善良的人啊……”皇帝的神色放松下来,合眼微微笑了笑。
白玉度也在心中笑自己。刚回宫时,她多厌恶李倾情,如今李倾情却成了父皇用来要挟她的凭恃。
……即便如此,在离宫之前,她需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查清李倾情所说,关于母妃的真相。
“公主和亲,相应礼仪、嫁妆,皆需要按律例准备,不可敷衍,我需要半年再出发。”
皇帝道:“这是自然。希望朕还能看到你出嫁。”看向白玉度的眸子里又是一片慈爱。
方才冻结全身的寒冷已经褪去,白玉度又感到血脉里的烦躁,衣袖下,仿佛有热气在翻腾。十分熟练地压下这份躁郁,对皇帝的眼神视若无睹,白玉度弯身行礼:“若无其他事,玉度便告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林绝影并未走太远,通过穿堂,出前殿,便能看见瓦木影壁边那道身影。身上幽蓝的袍子与天色一样暗沉,唯有黄琉璃映照着月色,反射片片银光,落在脚边的青石路。
“林掌印,圣人宣您进去。”跟来的小内侍说。
青石上的碎影被惊动,白玉度未来得及收回眼神,撞上一双深邃的长眸。
宫灯流苏被穿堂风惊得簌簌,恍惚又见某一年,菩息宫中,月华浸透,公主与内侍行于空庭之下。
年少的公主一边把玩手中银钗的流苏,望向月华,含着笑意问:“我身为大燕公主,若身体康健,将来必定是要嫁人的。到那时候,你待如何?可愿做我的陪嫁?”
内侍没有说话。
公主自顾自地接下去:“可我思量着,或许你留在宫里比较好。在跟我之前,你一直想入司礼监……”
不长不短的几步路,公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出宫会让内侍蹉跎一生,太不值得,不如留在宫里,博一个将来。可她又怕自己将来对他想念得紧……停了步子,发现自己未听得那人一声回音。
白玉度不解,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对上一双殷红的眼。
……
白玉度扫过那双比从前更加深沉的眸子,冷脸止住念头,漫不经心般将头转过,径直而去。
他们之间,果然缘分浅薄,合该如三十那晚,林绝影在菩息宫门下对她说的那般,若无要紧事,不必再见。
白玉度决定践行到底。
“吩咐下去,让东厂对六公主严加看管,这半年不许去她任何地方。就让你们梁提督亲自盯着她,莫要让她逃出宫去。”
养心殿中,燕帝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