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用德语开的场。
格拉狄斯既没有对此表示诧异,也没犹豫——尽管她连缎面手套都没摘,直接把手递了上去。但就是这一递,令她登时打了个寒噤!她感到自己的手仿佛浸在了围墙外冰冷的黑湖里。
对方倒完全没有在意,牵着她缓缓走向舞池。
格拉狄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正被人像拉爬犁似的拖在身后。无端生出此等怪异的想法之后,她赶忙快走两步,好与对方同步调。
“西弗勒斯的话,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卡拉努斯·卡尔加转头看了她一眼。台上洒下一片炫目的金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他那半张脸也融化在这片金光里。
她莫名涌起一阵想要逃离开来的冲动,双脚却依旧不受控制似的跟着往前挪动。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就连我们这些为院长们打下手的人也没有几天得空。上一次逮到时间休息已是万圣节之后了。”
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
她沉默地等待下文。
“格拉狄斯·迪朵——”
虽然惊讶于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但她还是没有立刻搭腔。然而——猝不及防地——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他松开手,扶住了她瘦削的脊背。
“你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
她又是一激灵,后心凉飕飕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没有。”
卡拉努斯·卡尔加笑了。他放下手,转而打量起礼堂里的圣诞装饰来。
“我一直在想,光是布置这些就够你们忙活好一阵子的了,更不用说,还要专注学业上的事——即便如此,你都完成得不错。”
格拉狄斯不知他此话有何深意,只是默默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深蓝色、晶莹如霜般的夜空正飘下片片鹅毛雪,雪花没等落到头顶,就消失了。
“您之前因操劳过度偶染微恙,现在可好些了?”
这一番搜肠刮肚来的话,此时听上去倒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卡拉努斯·卡尔加却趁着她刚才说话的当儿又跟进一步。再度四目相对时的距离不过一尺。
“你什么时候跟我用‘您’称呼了?”
格拉狄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眼里微缩版的自己,无意中察觉到那双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放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湮没在茫茫如雪的瞳色里。她一眼不眨地回视着他,喉咙发紧,但仍然没有后退半步。
是啊……她也很想知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面对他时有了如此强烈的戒备之心?
“先生。”
一切恍惚得如同错觉一般——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转瞬即逝。
在经历过西弗勒斯·斯内普和埃瑞达努斯·威尔克斯的摄神取念之后,她对此类魔法早已有了防备。但与前两者不同的是,她刚才有那么几秒产生了一种与被人读取思想——或者被人强制命令去做某件事情——完全不同的感受。
可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就好像所有的烦恼与喜怒哀乐都在那一瞬间离开了她似的。
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仍然继续往前走。
整个舞池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人群越聚越多,庆祝的氛围也越来越浓郁。一道流水环绕着高台,在魔法的作用下姿态万千:一会儿是英俊少年“乘风破浪”,一会儿变成九头驯鹿踏雪飞翔——
而后“哗啦”一声,冰又融为水,水流再次以极快的速度凝固、成型:一男一女两位巫师手牵着手,围在跳舞的人群身边溜着冰。但大家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眼前人身上,少有一门心思关注其他。饶是如此——
一道怨毒的目光忽地一闪!锋利如刀。
待格拉狄斯定睛注视时,它已消失在璇花和羽衣霓裳的柔光中。
那对冰璧人开始原地旋转、面贴着面跳冰舞。在他们身后,维基·弗罗比舍正挽着马克·范·兹瓦特的手臂,绕着舞池边缘缓步而行;再往远,芙洛拉·菲尔莫坐在冰雕马车中,与安东尼·戈德斯坦相谈甚欢……随后,菲利普·里佐和杰奎琳·费蒂斯也加入到他们中间;西比尔·特里劳妮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她一个人悠闲地靠在场外铺着雪白毛绒垫子的冰椅上品尝热红酒。
这些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俩。
“格拉狄斯·迪朵……埃瑞达努斯关你禁闭那次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卡拉努斯·卡尔加一边问,一边观察着那对冰璧人——两人的身体正紧紧地贴在一起,手臂环着手臂,唇瓣相抵。
“你说过,‘为我着想的人,不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
格拉狄斯此时并不担心他会对自己产生其他想法,她改回英语,坦荡地说了下去。
“我原本以为,所有的阴影都会随着时间褪去,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些伤口实在太深,深到注定难以痊愈。”
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因喜悦而快活的笑,反倒显得十分阴郁,仿佛那笑容背后藏着个黑黢黢的无底洞。
“我没想到,小小年纪,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和经历。”
他没有看她。说出来的话与其说是宽慰别人,听上去更像是自解。
“那先生呢?在意先生的人,先生也会同样在意他们吗?”她停了下来,“——不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他正对她转过身,笑容敛去了些。
“当然。”
那对拥吻的冰璧人不知去了哪儿——一棵橡树从他们消失的地方一路攀援而上,枝繁叶茂的树冠顶端结下一串串透明水晶般的浆果来。
她没说话,只默默地看进那双浅色眼睛里,有半晌之久。内心深处祈祷着身边那株植物能变成别的什么。
卡拉努斯·卡尔加几不可闻地怅然一叹。
“那么,舒伦博格小姐——”
他再度挽起她的手,于眼底留一丝意犹未尽。
“祝你节日快乐。”
他对着她的手背做了个“亲吻的动作”之后就离开了。
令她感到讶异的是,见他走远时,她心底竟没有一丝一毫原想中的那份空落落的失意,只觉得紧绷得快要断掉的弦终于能稍微松一松了。
冰树两两相对,树冠枝节盘绕交错,一路追着她的影子——一道长廊堆银砌玉,浑然天成。
格拉狄斯加快脚步避开那些凌空而至的冰槲寄生,继续在人群当中寻找艾尔芙伊德、阿莉莎和奈莉的身影。
她自始至终都留意着手表窥镜的状态。
但它叫她失望了。
★
格拉狄斯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走下舞池。
原本深蓝色的天空变暗了,似乎还起了风,环绕舞池的橡树和灌木都不见了——犹如城堡之外的景致,远处是轮廓模糊、连绵起伏的雪山。深林兽影在这冬夜里更添了几分诡秘。
在场的巫师并未意识到周遭的异状,该喝的喝,该聊的聊,跳舞的跳舞,好不热闹!
霍拉斯·斯拉格霍恩仍在挨桌、挨座地跟人碰杯庆祝,未被海象胡须遮蔽的那部分脸颊红扑扑的。麦格教授站在他和斯普劳特教授之间,笑声爽朗地回应着前者的俏皮话。
格拉狄斯直接回到原位坐了下来,鼻子底下挤着一群圣诞小雪人香薰蜡烛——黑洞洞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弯成不自然的弧度。小火苗在它们那堆红色尖顶圣诞帽上静静地燃烧。
她没有瞧见卡罗兄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的场……与她同坐一桌的同学们大概也都去跳舞了。对桌酒过三巡,艾尔芙伊德、阿莉莎和奈莉还是没有回来。
正当她对是否现在就出去找人犹豫不决时,海格来了——鼹鼠皮大衣上还沾着雪,小桶里的蛋奶酒正往外冒着热气。他的圆脸庞也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小西北风吹着了似的,通红通红的——见着格拉狄斯,他径直顺着两张圆桌之间的过道走下来。
“如果你有空,可以来猎场找我玩!”海格兴致很高地拍了拍格拉狄斯的肩膀,随手帮她倒了杯蛋奶酒,“看看巴克——哦,我是说‘蔫翼’!——你认得它的!而且在我那儿,烧烤、啤酒应有尽有,如果你还想要岩皮饼——那也有!有的是呢——”
格拉狄斯笑了。她抬眼一瞧,发现自己正坐在霍格沃茨的猎场中!
海格的小屋就在不远处——恬静地卧在漫天星光之下。封冻的湖面映出小屋的倒影,屋顶上的琼枝低垂着,烟雾飘香,玉女拂袖,尽数弥漫在冰寒夜色之中。
晶莹香粉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咧着嘴笑。在她身后的某处,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正大声招呼海格过去。她回身看了一眼,暗自庆幸艾尔芙伊德不在,不然她一定也会被拉过去,喝到一醉方休!
等她回过头、再度望向海格的小屋时,呼吸在刹那间止了一瞬。
小屋的灯突然熄了,窗里一片漆黑。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衬得那刚刚在屋后现身的巨大影子惨白得可怖。
那是人吗——高大威猛,体格健壮,白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还是动物——四肢着地,目光如炬,长毛似雪——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眼熟。
在她观察的片刻,白影忽然消失了。她想去叫人,但又怕打草惊蛇。来不及多想——她已借着夜色和枞树的掩护,朝小屋的方向移动。
雪下得很大。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她不得不用咒语为自己开路。到了小屋边,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围栏,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紧贴木墙行进。然后屏住呼吸,转脸望去——
那个巨大的白色影子俯着身子,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正要将它从屋后台阶隐蔽的缝隙里拖出。
——那是一个人!
他的喉咙似乎被咬断了,上半身鲜血淋漓。在被沿着雪地拖行的时候,指节惨白的手拉出一道勾勾绕绕的痕迹——
与那兽对视的瞬间,她一道红光过去,正中右眼——痛苦的嚎叫几乎震碎了耳膜——它胡乱奔逃着——她矮下身子,翻身一躲——但就是这一下,也叫她看清楚了眼前被猎杀的人——
雪花慢悠悠地飘进那双浅色眼睛里,很快消失了,里面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不甘,也望不见头顶的星夜。脖颈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沫溅上了额头,染血的发梢纠结在一起,渐渐上冻——
是卡拉努斯·卡尔加,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覆上那只冰冷的手,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抽干了。如果她早点发现——如果她能意识到——
“砰”地一声!小屋的前门被人撞开,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
“不要——”
格拉狄斯想冲海格大喊。但头顶、脑壳连带着后颈到脊骨——突然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一定是那兽……
别过来!千万……不要……
她眼前一黑,毫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烧红的炭火猛地坠入冰湖——“哧”地一声熄了!
“……”
“朵朵,朵朵——”
“朵朵——你怎么了?”
“格拉狄斯?!”
迷迷瞪瞪中,她听见了熟悉的惊叫声——由远及近。
但她动弹不得,仿佛被禁锢在一个巨大的、完完全全依照她的身形包制的丝茧中,空气稀薄得令她感到肺里一阵刺痛。
她无力地挣扎几下,只感到筋疲力尽,浑身使不上来劲……
最后她试着抬了抬眼,却发现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好像刚才一头栽进了猎场边的大雪壳子里……一定是这样。
但又不对。
大脑正充着血,风声在耳边呼啸。待彻底摸清自己的处境之后,她发觉自己好似一只可怜巴巴的悬蛹,非常不合时宜地挂在十二月末的圣诞树上。
又起风了——雪地泛起无数灰白色波纹,它们逐渐环成一圈,闪着异样的光泽,把一个小人儿大头冲下地吸进了圆环中央的黑洞里——
啪!
如同被人像打果子那样一竿敲下来似的,她这回真的跌进了积雪深覆的草丛里!
与此同时,乐声、人声以及其他一些嘈杂的声音骤然回到耳畔。
格拉狄斯脑壳生疼。她又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花楸木魔杖松松垮垮地垂在手中——至此总算恢复了神志。但又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往里看的,是一双近在咫尺的浅色眼睛——
卡拉努斯·卡尔加正担忧地注视着她。
他旁边是艾尔芙伊德、阿莉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