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人都有亲眼看见自己灵堂的机会,可对沈彻闻来说,这机会还不如喂狗。
此时此刻的沈彻闻正拿着甜瓜扒在屏风的缝隙边上,死死盯着走进来的周贺丹,恨得咬牙切齿。
现在看来,这间破灵堂,跟该死的周贺丹脱不了干系。
沈彻闻心说自己当真是好性子,能忍到现在。
就应该立刻马上指着周贺丹的鼻子好好骂一顿,最好把人带去圣上面前,好好给他评评理。
一个二殿下养在身边的玩意儿,竟胆大包天弄了个灵堂咒自己,就算有二殿下护着,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沈彻闻刚要冲出去,却看见周贺丹身后还牵了一个同样穿着丧服的陌生小孩。
沈彻闻觉得眼前的场景古怪无比,强忍着止住了脚步,静静观察起两人来。
这小孩身量不会超过十岁,生得是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样,漂亮非常,硬要说的话,活像一个缩小版的周贺丹。
但也不全然一样,小孩眉眼间的神韵有几分熟悉感,没周贺丹这么讨厌。
如果不是年岁对不上,沈彻闻差点都要以为周贺丹偷偷和二皇子生了个私生子养在身边。
奇怪,他从没在周贺丹身边见过这样一个小孩,也没听人提过周贺丹还有这样一个弟弟。
更奇怪的是,沈彻闻这会看仔细了才发现,周贺丹看起来跟几个时辰前见到的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的周贺丹看样子憔悴许多,眼底有大片乌青,一身白衣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形单薄得如同秋日里的芦草,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沈彻闻一时间竟不敢走出来质问,只定定站在那里,企图从两人的谈话里窥见蛛丝马迹。
“阿南,你父亲明天就下葬了,好好送送他。”周贺丹话落咳了几声,声音带着病态的沙哑,看起来似是生了极严重的病。
被称为阿南的小孩朝周贺丹点了点头,没等沈彻闻反应过来刚刚周贺丹到底说了什么,就往棺材前摆着的软垫上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在地上,眼泪汪汪说道:“父亲,我好想你,但你放心,我会很快长大,保护好爹爹和弟妹的,你安心走吧。”
童声尚且稚嫩,说的话却实在让人心疼,饶是躲在屏风后面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沈彻闻,心里头都忍不住颤了颤。
但是……谁他喵的是你父亲啊??!!!
自己今年才十九,就算再天赋异禀,也生不出来这么大一个孩子。
你嘴里的爹爹和弟妹又是什么情况?
别闹了,这个玩笑可不好玩。
沈彻闻几乎要抓狂,几次想就这么冲出来,但又想得到更多情报,听听这俩人嘴里还能吐出来什么象牙。
只见周贺丹也跪了下去,他腰身微微弯着,一只手护在腰带下面小腹的位置,抬头看着供桌上的灵位:“子鸣,我会抚养阿南长大,也会好好生下咱们第二个孩子,你放心。”
沈彻闻彻底懵了。
子鸣又是谁啊?他沈彻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人怎么瞎给自己起名字?
而且什么叫第二个孩子?
是周贺丹中邪了,还是自己失忆了?
沈彻闻目光不由自主往周贺丹的小腹上移动,方才没注意到——也可能是周贺丹身量太瘦站起身的时候看不出来,总而言之,那素白的孝服底下,确实隆起了一团,怎么看都是已经怀孕的样子。
沈彻闻没忍住,又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次用得力气更大,生生在小臂上留了一块红印子。
疼啊,疼死了!这么荒唐的场景竟然还不是在做梦?
沈彻闻忍不住开始回忆他和周贺丹在画舫那晚是多久前……他记得当时河冰刚开不久,是初春,如今刚入夏不久,左不过才三个月。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次不小心怀上了,三个月的肚子能有这么大?
太怪了,实在是太怪了,眼下发生的一切,早已经超出了沈彻闻的认知范围,沈彻闻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思考,只能静静接受着一切……当然不可能。
他沈彻闻从来不是个被迫接受的性子,搞不明白是吧?那主动去问。
把周贺丹连这小孩一块给绑了,再把棺材板撬开看,想弄清现状的方法多的是。
沈彻闻又开始在走出去还是老实躲着之间反复试探,到底还是没迈出去脚来。
倒也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安静的灵堂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淹没。
灵堂的门砰地一下被人踹开,周贺丹警觉地起身,把阿南护在自己身后。
来人乌泱泱有一大片,有的沈彻闻认识,有的却完全陌生,但无论是否认识,这些人通通面色不善。
沈彻闻仔细把来人里熟识的分辨了一下。
有户部的郭大人,御史台的赵大人,兵部的李大人……简而言之,文武百官里,无党无派,算得上有骨气的纯臣,貌似都在这里了。
怎么,难道说各位大人也发现周贺丹搞了这一出诅咒自己,纷纷跑来给自己鸣不平了?
“周太傅,老朽听闻你当年与先帝情投意合,是被沈彻闻这乱臣贼子强行绑入的府邸,如今他既已伏诛,你又何必再留在这里?”
“没错,周太傅,你是天子之师,颇受陛下信任,前途不可限量,何必守着沈彻闻这奸邪?不如你今日同我们一起,砸了这灵堂,烧了棺材,从今往后跟沈彻闻再不要有半分牵扯!”
沈彻闻再次懵了,他以前认为自己很聪明的,至少和这群老头老太太们在交流上不成问题,但现在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难道是自己掉进井里把脑袋磕坏了?
乱臣贼子?奸邪?这些词是拿来形容自己的吗?
所以现在这群人,不是过来惩戒周贺丹的,而是来砸自己灵堂的??!!
沈彻闻虽然还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但也知道天杀的自己的灵堂可不能砸。
沈彻闻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周贺丹。他觉得以周贺丹的人品和他们两个以往的过节来说,跟这群人达成共识转身烧他灵堂不过举手之劳。
可惜周贺丹此刻背对着自己,沈彻闻看不清对方小人得志的嘴脸。
“各位大人的话,周某人听不懂。”周贺丹低头,似是拍了拍藏在自己身后的阿南,在安抚他不要害怕,“王爷为国捐躯,几时成了乱臣贼子?”
这群人属郭大人官职最大,他朝周贺丹笑了一声说:“先帝崩得不明不白,两个正经王爷还活得好好的,哪里轮到他一个姓沈的来做摄政王?怕不是有人矫诏弄权,把满朝文武玩丨弄于股掌之间。”
周贺丹朝上一拱手,不愠不火地说道:“先帝如何决断,自有先帝的道理。几位王爷都没说什么,大人们就先别急着给我家夫君扣乱臣贼子的帽子了。”
郭大人怒道:“我原以为周太傅是个大公无私的明白人,如今看来,恐怕你早就和沈彻闻狼狈为奸,今日的局面,原来早在你预料之中,当真是天亡我大燕!”
“大胆,如今新帝登基,四海升平,你高呼亡国到底是什么企图?我夫君为国捐躯,你口称贼子又是何居心?
“沈家如何,我又如何,自有陛下圣裁,轮不到诸位大人来替天行道!如今陛下未有圣意,我沈家仍是开国功臣,前有丹书铁券,后有先帝托孤御旨,诸位大人若仍在此处打搅,就休怪府卫的兵器不长眼睛了。”
话落,王府的侍卫已持刀列队,在回廊下呈蓄势待发之态。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有人说道。
周贺丹双手抄进袖子,在暖阳下微微眯起双眼:“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是非曲直确实自在人心,实在不劳烦诸公在这里为我夫君盖棺定论。诸位,请回吧。”
依旧是沈彻闻熟悉的绵软腔调,即便被当面折辱,周贺丹也能面上挂笑。
往日里沈彻闻最讨厌周贺丹如此,觉得他这是巧言令色曲意逢迎,可如今听见他用这样的态度对答铿锵,将来人的论调一一驳回,沈彻闻从心底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就好像……周贺丹其实也没自己印象里的那样阴险卑鄙。
不速之客乌泱泱地涌入,又很快如潮水般褪去。
阿南红着眼圈攥紧了周贺丹的衣袖,委屈地说道:“爹爹,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周贺丹蹲身,掏出帕子给阿南擦眼泪:“对,你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可他们为什么……”
“傻阿南,永远也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咱们也管不了。只要你信父亲,你父亲他就不委屈。”
周贺丹把阿南抱进怀里,安抚着受到了惊吓的孩子。
沈彻闻在屏风后面,已经完全陷入呆滞。
刚刚那些对话透露了许多信息,他又不是傻子,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事,只是不愿细想,更不愿接受。
在沈彻闻发呆的时间里,阿南已经被下人带走,灵堂的门关上,只剩了周贺丹一个人。
应付方才那群人显然已耗尽了周贺丹大部分的体力,他跪坐在棺前,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随后上半身伏在棺木上,低声啜泣起来。
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连向来讨厌周贺丹的沈彻闻,都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出去怪尴尬的,但不出去总不能一直藏在这里。
正纠结着,一只白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跑到沈彻闻脚边,蹭着他喵喵叫了几声。
沈彻闻被这大饼脸的猫吓了一跳,总觉得在哪见过。
似乎是去兽苑路上周贺丹抱的那只,御赐的波斯猫。
沈彻闻冲着这猫嘘了一声,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求这祖宗别叫唤了。
但伏在棺木上的周贺丹显然已经听见了猫叫,于是抬起头,拿手背蹭了下眼泪,四下看了看,而后唤道:“雪团儿?哪去了?”
雪团听见了主人叫自己,一个弹跳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事实证明,猫还是不能喂太肥,健康的事先放一边,至少在灵活度上会欠缺许多。
比如现在……这该死的猫前脚跳了出去,后腿拖在后面直接踢在了屏风上。
只听当啷一声,屏风倒地。
周贺丹错愕地与沈彻闻四目相对。
沈彻闻尴尬地挠了挠头,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甜瓜递了出来:“那个……吃甜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