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香漓已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薄雾在林间流淌,将青石小径洇得湿漉漉的。沉枫亦步亦趋跟到院门口,修长手指绞着她素白的袖角不放,指节都泛了白。
“阿漓……”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细微的颤,“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香漓转身,望见他发间沾着的碎叶,想必天没亮就守在门口了,她伸手拂去那片叶子:“山下很危险。”
少年立刻凑近半步,发间鹿耳不安地抖动:“黑市人来人往,谁会注意……”
香漓突然倾身凑近他颈侧轻嗅。沉枫顿时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
“你身上……”她指尖划过他腕间淡青的血管,“连蝴蝶都骗不过。”
仿佛印证她的话,一只蓝翅凤蝶翩然落在沉枫肩头。他懊恼地轻吹口气,惊得蝶翼乱颤:“我、我可以戴斗笠!而且……”突然抓住她双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柔弱,我也能够保护你!”
掌心之下,沉枫的心跳如鼓,又快又急。刹那间,她的思绪恍惚飘远,忆起曾经,也有一个人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过要护她周全。
这般想着,香漓意识到,自沉枫被她救回山上,便一直深居山中,或许早已心生烦闷,确实该带他出去,透透气了……
山风穿林而过,带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她忽然伸手握住沉枫的指尖。
“别动。”
灵力如春溪般自她指尖流淌而出,淡青色的光晕在少年周身浮现,惊飞了那群流连的蝶鸟。光晕渐渐凝成薄纱般的结界,将他身上特有的清香尽数笼住。
虽说不知这般做法究竟有无用处,但姑且一试吧。
“一定要跟紧我。”
“嗯嗯!”
此次下山除了要去醉妖阁处理事务,还需采买些米面油盐等日常物什,这类俗物不必冒险去黑市,普通市集便可购置齐全。
晨雾还未散尽,市集已人声鼎沸。香漓绷紧神经穿行在人群中,时不时回头确认沉枫的踪影。少年笨拙地躲避着推搡的人流,很快就被挤得落后一大截。
“你是没出过门吗?”香漓不得不折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手的肌肤微凉,还带着细密的汗意。
沉枫却笑得眉眼弯弯,反手与她十指相扣:“阿漓是想了解我的过去吗?我可以慢慢讲……”
“没人问你这个。”香漓瞥见他袖口沾着的糖渍,又气又好笑。她拽着少年穿过人群,发间银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
“那白发金瞳的女子是不是白夜仙姬?今天居然出山了!”
“瞧那眉眼,比昆仑巅的雪魄还清透几分。”
“我兄长曾在醉妖阁当差,说那位仙姬连翎夫人都要礼让三分……”
“都说仙姬避世三百年是为情所伤,可这般人物,谁能忍心让她蹙一下眉头?”
“怪了……仙姬大人身后,是不是藏着只小鹿?”
“你眼花了吧!那位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清越的铃音,惊得满街妖族又齐齐缩了缩脖子。
醉妖阁的后门藏在一条僻静小巷里,门楣上悬着的青铜风铃锈迹斑斑。香漓指尖凝出一缕青光,在门环上轻叩三下。沉枫忽然凑近她耳畔:“正门的姐姐们都在看你。”
香漓头也不回地把他推进门内:“要是走正门,怕是醉妖阁所有莺莺燕燕都比不上一只香喷喷的九色鹿。”
她将一摞话本子塞进沉枫怀里,又往铜炉里添了块避尘香。少年乖乖蜷在藤椅上,书页翻动时带起细微的风,将案头的账本吹得哗哗作响。
申时三刻,檀香正烧到第三段。沉枫不知何时已歪倒在她膝头,呼吸轻暖地拂过她手背。香漓放下狼毫,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忽然听见屏风外传来环佩叮咚声。
翎夫人摇着孔雀羽扇斜倚门框:“看来驯养得不错?倒让我也想养只九色鹿了。”
香漓指尖一顿,朱砂在账本上晕开一点红痕:“只会添乱,不及夫人养的鲛人懂事。”
翎夫人孔雀羽扇轻摇,鎏金护甲映着窗棂透入的碎光:“你那鳞片可是卖了个好价钱。”扇骨突然抵住香漓下颌,迫使她抬头,“究竟从哪得的这好宝贝?”
香漓不动声色地偏头避开,合账时竹简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夫人何时开始打探货源了?”
“罢了罢了。”翎夫人转身时环佩叮咚,却在门槛处突然驻足,“看在你我交情份上。”羽扇半掩红唇,“最近王族在寻一只九色鹿,你这小宠物……怕是来头不小。”
“不过九色鹿……”翎夫人尾音拖得绵长,羽扇轻点香漓心口,“谁不想要呢?我活这几百年,也就见过这么一只。”
香漓借着整理账本的动作掩去眼底波澜:“多谢夫人指点。”
待脚步声远去,腿上的少年突然睁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明得不像刚睡醒:“阿漓当真不想问问我的来历?”
“我并不好奇。”香漓伸手去够案头的茶盏,腕间银铃轻响。
沉枫却突然撑起身子,案上笔架被撞得摇晃,一支狼毫滚落在地。他抓住香漓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正剧烈跳动着:“可我想告诉你!”少年指尖发烫,“关于我的一切,我也想了解你的过去……”
“小风。”香漓抽回手,声音比想象中更冷,“你越界了。”
香漓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枫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我就越界怎么了?”他发间鹿角不知何时显了形,蹭得香漓鬓发微乱,“我不能喜欢你吗?谁规定我不可以喜欢你?”
他身上草木清香突然浓烈起来,带着阳光晒过青苔的暖意:“你凶凶的模样很可爱,笑起来眼尾会微微上挑,像月牙儿……”他越说越快,“他们都说王宫里的牡丹花姐姐是妖界第一美人,可在我眼里,你比她美上一万倍……”
“停!”香漓猛地推开他,袖中银铃乱响。她没察觉自己耳尖发烫,只顾着去按被鹿角勾散的青丝:“……我知道了。”
哎,不管什么时候,被人夸好看,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高兴。
香漓指尖攥着被揉皱的青丝,银铃余韵仍在袖间轻晃。妖族寿数绵长如古树盘根,不像凡人如朝露转瞬晞干。待她历劫期满返回天宫,总归要在各界王族的百年宴会上重逢,免不了要碰面的,何苦此刻如临大敌般刻意疏远?
虽然不知他的喜欢是否为男女之情,但和他交个朋友,并不会遭天谴吧……
“所以……”沉枫紧张地揪住她一片衣角,“你的回复呢?”
“你我相识不过半载。”香漓看着茶汤里晃动的月影,“便说喜欢,你可知这二字分量?”
“半载又如何!”沉枫突然站起来,他眼底跃动着赤诚的光,声音亮如清泉:“花一百年或是一秒钟喜欢上一个人,其分量本就无差。真心若能被时光切成厚薄,那便不是真心了。朝露虽短,亦能映尽漫天霞光,正所谓一眼万年……”
少女转过脸去:“……总之我尚不懂情事,无法给你答复。”
“无妨!你现下不喜欢我,我便日日讨你欢喜。待你看尽我的能耐……”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眉心,“说不定就心悦我了呢?”
香漓低头笑了,檐角风铃恰被晚风拂动,叮咚声里她轻轻道。
“你说得对,我们来日方长。”
“还有,我虽偶尔添乱……”沉枫忽然从广袖里抖出一支糖画,蝴蝶翅膀上的糖晶在烛火下透着琥珀光,正是今晨她在市集多看了两眼的纹样,“但也算……乖巧可教?”
“……”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径缓步前行,夜露渐渐浸湿了衣襟。沉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地落在香漓耳中。
九色鹿一族,生而通灵,其血可愈百伤,其角可惑众生。然天地法则,越是珍稀之物,越易招致祸患。
为避灾祸,父母将他送至妖族君主——虎族的凛山王,以换取全族隐居于妖界最深处的资格。年幼的沉枫尚不知自己成了交换的筹码,只记得被父亲轻轻放入凛山王宽厚的掌中时,母亲眼中含泪,却温柔地对他说:“小枫,要乖。”
凛山王以铁腕统御妖界,却对这只幼鹿格外宽厚,允他与自己的子嗣同吃同住。沉枫在虎族的宫殿中长大,虽身为食草之兽,周遭皆是利爪尖牙的猛禽凶兽,却未曾受过半分委屈。虎族的少主玄弈与他最为亲近,常化作原形驮着他在山野间奔跑,戏称他为“草香团子”。
那段岁月,沉枫过得无忧无虑。他会在春日的草地上打滚,让皮毛沾满花香;会在夏夜的溪边与玄弈比试谁先抓到萤火虫;会在秋日的枫林里,被一群幼虎拱着讨要鹿角上掉落的灵光碎片。虽非同类,他却总天真地以为,只要真心相待,便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
直到他千岁生辰那日,额间月纹彻底显现——那是灵枢母树赐予的“妖主印记”,意味着他将来会凌驾于众妖之上。虎族长老们震怒,认定九色鹿一族妄图颠覆妖界秩序。昔日捏着他脸蛋的豹族将军,如今利爪直取他咽喉;曾喂他蜜糖的鹤夫人,袖中暗器淬了剧毒。
他不敢面对玄弈,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于是,他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王城。逃亡的路上,他的脚步慌乱而急促,身上独属于九色鹿的浓郁香气,成了指引追兵的灯塔。王族的铁骑紧追不舍,各路妖族也闻风而动,想要分一杯羹。他一路奔逃,伤痕累累,最终体力不支,倒在山野间,陷入昏迷,被翎夫人的手下捡了回去。
香漓想起今晨在诏书上看到的悬赏——三座城池,世袭爵位,只为捉拿一只逃匿的九色鹿。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山道顿时暗了下来。沉枫无意识地往香漓身边靠了靠:“父母把我送到虎族时,我才三岁,连他们的脸也没记住。”
香漓忽然握住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
“阿漓你知道吗?”沉枫仰起头,望着乌云缝隙中漏出的一线月光,“被最亲近的长辈追杀时,比起害怕,更多的是……”他顿了顿,“难过。”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袖中飞出一盏青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沉枫盯着那团青色的火焰,忽然笑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刚到虎族时,我夜夜蜷缩在角落,生怕被取血割角。可他们没有。玄弈待我那样好,我甚至觉得……就算被父母遗弃,也能好好活下去。”
青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香漓看见他眼角泛起细碎的金芒。
“后来这印记显现时,”他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我说过无数次对妖主之位毫无兴趣……”
“玄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那次重伤,我偷溜去天界盗药,被天兵追得掉进瑶池,差点被仙鹤当成水草叼走。好不容易带着药赶回去,看到玄弈转危为安,可谁能想到,最后要我命的,也是这群我拼命守护过的人。阿漓,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倒霉……”
香漓这才想起来,当初好像听说有一只鹿妖偷偷闯进了天宫的藏宝阁,原来那竟是沉枫……
她轻轻捧起沉枫的脸,指尖抚过他湿润的眼尾,声音如月下清泉般沉静。
“小风,可曾见过深秋的蒲公英?”
少年鹿角轻颤,摇落细碎光点。香漓广袖翻卷,忽有清风自她腕间苏醒,托起几簇莹白的绒球。那些小伞在月光下舒展,像一场温柔的叛逃。
“你看,”她目送白絮没入远山,“种子离枝时总哭喊着被抛弃。”夜风捎来桂子香,她将少年颤抖的指尖按在自己腕间,“可风知道,那是为了让它们找到更丰沃的土壤。”
夜风卷来一缕桂花香,她将少年颤抖的手指按在自己掌心:“你父母送你离开,那不是舍弃,是把最珍贵的希望,托付给更辽阔的天地。若一生囿于妖界最深的阴影,又怎能看见这万千山河?”
沉枫的鹿角发出细微的嗡鸣,像风中摇曳的银铃。
“至于这印记……”香漓指尖轻点他额间月痕,青光流转间浮现上古妖文,“它选中的不是想要妖主之位的你,而是不需要这份权势也能活得光明的灵魂。”她忽然轻笑,“就像灯烛从不追逐黑暗,但黑暗总会为它让路。”
“它不是诅咒。”香漓的拇指抚过他额前妖纹,淡金色的灵力如萤火般渗入,“是天地在告诉你,你比自己所知的更强大。虎族忌惮的不是你,是他们压不住的未来。”
少年瞳孔微微扩大,倒映着她身后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