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泷觉得最近的喻皑真是太奇怪了。
这卑贱的庶子向来十分积极向上,一点争尖冒头的事都不遗余力地去争夺,就好像自己的花园土壤贫瘠,却还要源源不断地从各种地方移植珍稀的花草来装点花园,妄想跟别人的花园一样美丽。
可他的花园土壤贫瘠,在里面什么也种不出来,就算移植过来,那些种子也开不了花。
喻皑总是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这也是他为什么最讨厌他。
可自从他献给母后花束后,就再没有去争过任何事。
往常父皇考校的时候,他都站在最前面,没被问道还会十分气馁,满眼的不甘心将他内里的野心展露无遗。一个这样低贱的人,就该安安分分的做好垫脚石的工作,凭什么妄想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最近几次考校,他都故意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没被问到反而一脸的乐得清闲,整天抱着他那只猫悠游自在,脸上的笑颜也增了不少。
虽然除了对着他那只猫,那笑容还是十分虚情假意。
他甚至还听见喻皑一次揉着自己那只猫轻声逗弄:“这是谁家的小猫咪呀。”
然后他那只猫轻轻的蹭蹭他,像是回应似的。
最诡异的是,他居然肯将自己的功课借人抄了!
之前就算是喻泷用任何威逼利诱,喻皑也不肯将自己的功课透露分毫。可如今他居然大肆地广泛传阅,除了表明他自己不负责被先生抓住的风险,没有任何制止或不满。
这简直就跟看见鬼一样,让喻泷匪夷所思。
而他索要的东西,也不过一些猫用的玩具、澡豆之类的。喻皑自己的月钱没有多少,更没有出宫采买的路子,父皇和母后也不会惦记着为他的猫儿准备些什么,所以一切都需要他自己来挣。
他竟也如此乐得自在。
他今日听说喻皑那只猫又去花园里折花枝了,那猫走时无声,若不是他看见树枝有被折断的痕迹让侍卫去查,他们蹲守了一段时间才看见是那只猫,恐怕这花园被薅秃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喻泷不怀好意地去找喻皑,拿出一串铃铛:“自来宫中宠兽都要佩戴铃铛,弟弟也不应当例外吧。”
他最是明白自己这个弟弟,他最不喜束缚,哪怕是自己的宠兽被禁锢,他也会觉得不舒服。一切让他感到不适的事,喻泷都十分乐意去做。
司怀昀怀里抱着猫,接过铃铛给元北庭戴上,元北庭戴上后摇了摇,发出叮铃的脆响。
待喻泷走了,司怀昀看着觉得奇怪:“好了,不戴了,摘下来。”
元北庭却将头扭开:“不,要戴。”
司怀昀无奈道:“看来你是很喜欢了。”
乖巧的小猫头上下点点,继续摇头玩着铃铛。他既然喜欢,司怀昀也就随他去了。
夜晚悬月高挂,盈盈月色如流水倾泻,在氤氲的水汽上飘茫如蒙着纱。
司怀昀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雪白的皮肤被烫成落花的淡粉色,他的睫毛浓密而长,挂着水珠摇摇欲坠。
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睁开双眼,水珠便落下来,在水中荡起涟漪,将水中的倒影搅乱。
寒冬渐渐逼近,穿堂的风寒冽刺骨。元北庭掀开帘子走进来,入眼就是司怀昀正在沐浴的模样,吓得下意识倒退两步,脸一瞬间就红了:“抱……抱歉,殿下。”
司怀昀看着他立马转头,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他瞧见他手上拿了东西:“给我带了什么?”
“我想替你采一枝红梅,可惜路太颠簸,花瓣如雨曳地,唯剩孤枝。”元北庭将手上的东西插进了花瓶里,还从地上捡了一片梅花花瓣。
司怀昀看着那枝梅花只剩下凋零的两三朵,想象着元北庭叼着这枝花在宫墙内上蹿下跳的样子,有点儿好笑。
元北庭有些懊恼:“先凑合吧,明日我再去折一枝来。”
司怀昀从浴盆中走出来,擦干水后穿上一件内衬,走到元北庭的身后。司怀昀将他转过来,俯下身看他,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勾着唇笑:“脸皮薄了?这全身上下,你哪里没见过?”
元北庭眨了眨眼,随后仓促低下头,慌忙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我是小孩,会长针眼的。”
司怀昀愣了片刻,随后笑起来,掐了掐他的小脸:“好吧,小渊主。”
元北庭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我不是。”
司怀昀忍着笑:“我知道。”
元北庭跟在他身后:“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却又知道。”
司怀昀一层层穿上寝衣,转头一看,元北庭又变成一只纯真无害的小猫咪。
他蹲下来把猫抱起来,吩咐人换一盆水来,随后道:“我自然知道。你现在只有六岁,发育都不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不是很正常吗。”
他从袋中拿出几颗澡豆,沾了水搓出泡泡,涂抹在猫咪身上。
司怀昀蹲在浴盆前替他洗干净,刚揉到他的脑袋,元北庭又突然变成人形。
他这副孩童的模样,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能掐出水似的小脸蛋,抬头看着司怀昀,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司怀昀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嗯?”,元北庭脑袋上又冒出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好像委屈了似的:“因为我很想亲你。”
司怀昀的眼睛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他低下头,发梢处还沾着水。而元北庭见他凑近,飞速凑上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整张脸又浸回水里,又红了。
司怀昀半天才反应过来,失笑一声,逗他道:“这又不怕长针眼了?”
元北庭咕噜噜吐着泡泡,不愿意说话了。
司怀昀给他洗了头发,元北庭又变成猫被他抱出来擦干净。
他趴在司怀昀膝盖上,道:“殿下,既然如今无事可做,不如把以前那点法术捡起来?”
司怀昀从旁边的小篮子里拿出了一个猫玩具,是一只毛扎的小耗子。他提着尾巴逗弄,元北庭的眼神跟着玩具的摇摆飞快转动,下意识伸爪去扑,可司怀昀却突然把玩具收起来,让元北庭一扑就到了他的脸上。
两人近在咫尺,司怀昀带着笑眼:“是个好主意,那么就请小渊主指教了。”
六皇子的床并不大,不过他们如今都是小孩,在这样寒风呼啸的夜晚中,挤在一起入眠,似乎也不算太坏。
两人夜话片刻,纷纷入眠。窗外寒风愈吹愈烈,可能是哪里的窗户没有关好,司怀昀觉得有些冷,可他却无法清醒,而是沉于幻梦中。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深海荆棘,抑或是赎罪之地中,无数怨念疯了一般折磨他,要他至死方休,可他根本就死不了。
他立马陷入绝望中,疯狂地挣扎着想要醒来。
——他果然醒来。面前是元北庭那张着急的脸。
司怀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让他担心:“无事,噩梦罢了。”
元北庭依然没放心:“又是邪神的噩梦吗?总是这样反复,也真是会折腾人。”
元北庭转头去床下点了盏灯,昏黄的灯在他憔悴的脸上打下阴影,这些自然都被元北庭看在眼里。元北庭伸出手抱住了司怀昀,可是司怀昀还是觉得冷,忍不住去抱得更紧。
不应该这么冷的,元北庭身上向来是暖和的。他突然这么想。随后,不知道是心理因素还是元北庭渊主身份,他才终于感觉出一点暖和来。
元北庭安静地抱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借着这点温暖就要入睡,然而,元北庭突然问他:
“你觉不觉得冷。”
周边的景色顿时坍塌,连同怀里的元北庭也化为黑影般的流沙从手中溜走,尖锐发笑的怨灵吵得他几乎耳鸣,寒冷瞬间将他裹挟,他霎时如坠深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大叫的,可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挪动自己的身体都做不到。
而他突然无意间看见了自己右手的手腕上空空如也,同样也冰冷无比,霎那间,就好像什么依存而活的信念被粉碎,他捂住头,发出一声低哑的惨叫,像是被掐断了脖子的鸟雀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他猛地从床上惊醒过来,听见自己震动的心跳声,摸到了自己满头的冷汗。
他下意识将手往手腕上伸去,掀开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又着急忙慌地往枕边去摸,身边也冰冷一片。
什么也没有。
他急急从床上起来,连一件衣裳都来不及披,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他要出门之前,元北庭突然推门而入,瞧见他起来,先是惊奇,再是有些心虚,问他:“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了,不冷吗?”
司怀昀根本听不得那个字,他猛地去抓住元北庭,急切的想要找到一点实感,所以用力地将他拥进怀里,可元北庭竟然是浑身的冰凉,让他脸色剧变,全身都颤抖起来。
元北庭从没见过司怀昀这个样子,也着急起来:“怎么了?”
他身上的寒冷很快褪去,变得滚烫起来,司怀昀好像这样才终于安心下来,喃喃低语:“我以为你是我溺毙于深海中,幻想出的一个梦境。”
很久之后,司怀昀才察觉出不对:“你怎么这么烫?”
元北庭苦笑一声,随即腿一软,差点摔倒。司怀昀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难以置信道:“你生病了?”
应该是之前近距离接触了魔渊幽火,他如今这个样子,根本碰不得魔渊幽火。所以如今就这样魔气不稳,生病了。
魔渊渊主难得生回病,只依稀记得这病需要降温,怕司怀昀担心,他就夜半趁司怀昀熟睡时出了门,在寒风中吹了一会儿,现在看来,显然没什么用。
司怀昀听了这莽撞的治病法子,气急,又觉无可奈何。
元北庭又变成那小猫样,用他那上天入地第一等的撒娇技术破解他的怒火:“晕……唔,陛下,我头好晕……”
这屋子里没有药箱,司怀昀当即拿了件衣服披上,又抓了件褥子给元北庭裹上,抱起他就要出门。
因为皇后娘娘身体不好,所以主宫耳房会常备些药。他刚出门,就遇上太子身边的一个守夜太监。
那太监本来裹着被子有些昏昏欲睡,看见他转而精神起来,道:“殿下金安,不知殿下这么晚起来做什么?”
这太监背后是太子,向来是给自己使绊子的。司怀昀本就心烦意乱,没空心平气和地跟他周旋。
他只有十一岁,身量还没这个太监高,寒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袍鼓动,又瘦弱又矮小,可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太监却不禁摒住了呼吸。
司怀昀冷声道:“退下。”
随后,司怀昀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居然也不敢动一下,甚至没有出口阻拦一下。
直到司怀昀走过去,他好像才敢喘气,发觉到自己在这寒冬腊月里,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总是这样吗?”元北庭在他怀里发问。
司怀昀给他用了药。虽然皇后娘娘对自己不如何上心,但若是他有求,她也是必应的。况且他也向来有自知自明,从不会提任何为难的要求。
所以皇后身边的婢女也不为难他,给他拿了药。
司怀昀抱着他,坐在一个火盆前,慢慢地顺着他的毛,淡声道:“其实我都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当初被驱赶到江南,我日日噩梦缠身,梦中厉鬼撕咬我的血肉,用都是他们的脸。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恩怨早已勾销,我也就记不起来了。”
“唔,那个太监,打断了我一根骨头,最后泰青皇帝判他以下犯上,杖毙了他,命我观刑。他浑身骨头不剩几块好的了,烂成一滩血泥。”
元北庭闷闷道:“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受这样的伤吗?”
“不值得,”司怀昀哄他,“这法子不高明,不会再用了。”
司怀昀揉了揉他的耳朵:“若是那时就把你捡过来,就不会受这些欺负了。”他有些感概,“还好,在江南又恰好碰上你。”
“不是恰好。”元北庭昏昏沉沉的,半晌,他呢喃道,“是我在找你,专跑去的。”
火盆里的炭火炸了一声响,司怀昀抚摸的动作停了下来,烛火的光印在他的脸上,他垂着眸,眸光微微流转。怕惊醒他,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他。
“抱歉,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