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小罗?小罗——”
马王爷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处找突然消失的罗文。
遍寻无果,他也有些着急了,于是从他那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掏了个罗盘样式的东西,又在手中一阵鼓捣。
这东西上边儿又一个赤石雕的雀儿,眼珠子在整个圆盘中来回滚动。根据眼珠子所处的方位,就能判断出此地邪祟所居之地。
他担心罗文不是被落下了,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抓了去。
果不其然,雀盘一出,那眼珠子就来来回回疯了似的到处转悠。
马王爷大惊失色:“什么鬼?!”
他跟着眼珠子一起在林子里跑,来回几圈都只是在原地打转。马王爷喘着大气,忍不住冒火骂娘:“他娘的!那小崽子肉那么少,啃着不膈应吗?有什么冲马王爷来!啊!”
突然远处的林子里狂风大作,一抬头,只见浓云、惊雷,犹如万马奔腾。
“我的老天奶奶啊——这又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一声惊雷劈过,轰隆隆的直接将远处一整个山头都炸开了。一道巨大的利刃劈过来,直接掀起了整个大地,呼啦啦地冲着马王爷过来。
他连滚带爬地避让,一头栽进了地里。
马王爷吃了几口枯叶和冻土,摔得晕头转向,爬起来,又见一刀劈将过来,连脏话都还没骂出口,又扑在了一边。
最后被一只从土里伸出来的手握住了。
马王爷瞪大双眼,艰难地回头,只见从那枯叶堆掩盖的洞口里,生出来两只眼睛,接着是一张灰头土脸。
罗文微弱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马爷,进来躲躲吧?”
马王爷深吸一口气,调动丹田之力,卯足了一百八十分的劲,说:“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又是一声炸雷,马王爷连忙起身,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个洞穴。
所幸这洞口还不算太小,马王爷身材虽然……在这个年纪的大叔中算是佼佼者,但好歹勉强能给罗文剩下一点空隙。
罗文小心翼翼地吱了一声:“马爷,该减减了。”
马王爷嘿了一声,说:“这是马王爷我一口一口给自己养出来的,花了钱的,那是说减就减的啊?”
两颗头颅从洞里冒出来,看着整个山林里气浪滔天、飞沙走石的场景,都沉默不语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罗文等了一会儿,又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马王爷:“我也不知道。”
罗文:“……”
“我知道。”
马王爷一惊,整个人在洞口打了个转,差点把罗文揉进土里。
“你听到了吗?”
罗文的嗓子几乎都要被挤瘪了,他说:“那是救我的大姐。”
“大姐?!”
接着一个戴着红框眼镜、样貌刻薄的大姐就出现在了眼前,正是先前死缠烂打要他送一程的那个女鬼,与张煜他们在那入乡的面包车上是打过了照面的。
那大姐轻瞥了他一眼,说:“谁是你大姐,叫姑奶奶。”
罗文尴尬一笑,说:“刚才你们跑得太快了,我没跟上,一下就摔进这个洞里了,还遇上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幸好被这位姑奶奶救了。对了,姑奶奶,你知道外面是怎么了吗?”
“你叫姐就行。”大姐又说,“方才问了这地方的山鬼,说是那边有两个大拿在打架。”
马王爷就不乐意了,“凭啥他叫你姐,我叫你奶奶,你这不差辈儿了吗?”
“我瞧着没错儿。”
“马爷你别纠结这个了。”罗文说,“这地方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吗?感觉山都要被掀飞了。”
马王爷:“丫的,你没瞧见她是个鬼吗?你现在怎么不叽哇乱叫了?”
没人理睬他。
大姐说:“其中有一个你认识,就是你那小同学,还有一个,身上好臭,应该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什么?!张煜——”
马王爷也是愣住了,好半天都没法言语,他问:“您老人家没看错吧?”
大姐:“错不了,那小子之前不就坐我旁边吗?当时我就见他身上有些奇怪,却看不清楚,现在看清了,他身上的力量强的吓人。”
哐——
一声敲钟般的巨响炸破天灵盖,地下三人被这破土罡风一扫,当即跪在了地上。威压一阵阵袭来,震的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其中那姑奶奶最难受,她整个人几乎要被打透明了。马王爷也从来没有过这种生命火种摇摇欲坠的窒息感。
罗文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是什么情况?”
他望了望那姑奶奶,对方却似乎更难受,指望不了了。
他又看向了马王爷,后者骂娘:“他娘的,这是什么玩意儿?王母娘娘下凡了?”
等等,马王爷似乎反应过来了——这是传说中的真神威压!
又是“哐”的一声,几人的膝盖直接陷进土里了,整个人的意识也开始混乱。而姑奶奶身为一个在外游荡的孤魂野鬼,这一遭下来,怕是要提前魂飞魄散了。
金冠在此地受供奉已久,纳了数不尽的香火,也听了无数民心。甫一归位,张煜就从中看到了千年来的世事沧桑,民生跌宕。
那一场天罚落入了十万大山,距离此地就算骏马疾驰、日夜不停,也得花上一月的功夫。可偏生就有那么一支马队,误入山中,遇上了那一场惊天浩劫。
马队只有十来人,在惊天动地的闷雷下四处躲避,那是一翻狂风乱作、紫电红光的末世景象,众人在慌乱之中躲进了一个山洞。
可下一刻,就被山大的落石压在了土里。幸存的几人,在一片漆黑中等死,昏昏欲睡间,在梦中见到了仙人替他们挡下了天雷、遮住了风雨。
第二日,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几个人发现自己已经被救出了山洞,躺在了山外的官道上,很快便被过往行商给救了。
马队众人回去之后,自觉是受到了神谕,于是又连夜返回,在十万大山深处,带回了这顶金冠。
几人将金冠带了回去,好好地供奉起来,原本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的显灵。
直到几十年后,端公在乡人梦中显灵,捧来了一座白瓷雕的神像,神仙栩栩如生,面貌俊俏,神情悲悯,做自在饮酒态,名曰——扶桑二世子。
有乡民说,这二世子兴许是喜欢饮酒,听闻了清泉的佳酿,这才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
这尊神像原本是供在山中的扶桑庙里,后来田家人霸道灭神,神像便流离失所了,有说是被红莲寺的和尚收了起来,有说是二世子觉得乡民怠慢,便赌气回天上了。
众说纷纭,总而言之,百年过去了,清泉这地方的人已经大多都不记得还有扶桑二世子这路神仙了,口口相传的也只有对端公的称颂。
但近一百年前,端公田家玩弄巫术,地主韩家贪得无厌,两家一拍即合,裤腰带一扎,就合起伙来钻研所谓的“长生之术”。
巫蛊之术自古以来便被视为邪术,不仅是因为其本身便会害人无数,更因为,巫术在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了神族的地位。
若人人都能长生,那修天道、享功德的神族又被放在什么位置了呢?
再说巫族早就已经被彻底诛灭了,现在人间那些半吊子端公,流着脏血,用着巫术却敢堂而皇之地与人一同生活,还受人尊敬。那于妖族而言,这么些年来的躲躲藏藏,被视作异类而驱逐来驱逐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不需要妖族动手,神族自然有法子。自端公诞生伊始,便在神谕的威压下,背上了命中注定的咒言。
所以在田、韩两家屠村之后,咒言即刻应验,整个田家死无葬身之地,终究是落得个生不如死地步。
而韩家也遭到了报应。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当年犯下的罪孽已经成为事实,存者尚可以死谢罪,但死者却没有复生之本事了。
张煜和袁禧二人被山鬼带着来到了一棵参天巨树下。
张煜在村子里的时候瞥见过这颗巨树,远远的立在山巅上,像一只想要触摸苍天的巨手。可惜了,跟桃溪山上的那一株一样,已经是枯木了。
但蔓延的枝桠上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仔细一看,能看到是那些鬼灯。每一盏烛火之下,还挂着一颗头颅,有的只剩下枯黄的骨头了,有的还能瞧见其上干瘪的皮肉。
袁禧的眼睛微微眯着,看着树上的头颅,说:“这些都是死去的乡民,他们把死人的头割下来,挂在树上,上山打猎种地都能看到。没有巫术,只有怀念。”
没有巫术,只有怀念——
一个老太太缓缓转过身来,是之前在乡里遇见的那老太婆。
老人这下面貌和蔼了,似乎是归家给她带来的舒心,让她周身都弥漫了慈祥。
数不清的乡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说有笑的,一颗颗脑袋从山边上冒出来,然后露出两颗大白牙。
他们说着恭喜,道着祝贺,携家带眷地来到树下。
小满和小胖也在其中,但面貌如常,似乎方才在村里的都是一场梦。
有人说:“新郎新娘看着好生般配!”
有人趁机撒了一把又一把的喜糖,说:“恭喜啊恭喜——都来沾沾喜气!”
“祝二位新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是啊是啊,永结同心,夫妻两人心一定要放在一起,心在一起了,对方走到天涯海角都还有个人念着,念着念着,不论走到哪里都还会在一起的——”
“新婚大吉!万事如意!夫妻一日恩,年年长相随!”
……
有人捧出了那尊白瓷神像,放在了树上神龛处。
张煜:“这就是你为我塑的像?”
袁禧把头一低,似乎有些许害羞,说到:“天雷落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跟当年的大世子一样。但你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怕我会把你忘掉,所以……”
“要是我真就那么死了,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袁禧把头偏向另一方,说,“没敢想过……”